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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金屋吾自造 > 第78章 新雪一灯
    长印阁。

    何喜在凳上坐了,目光在洗尘脸上转过一圈,挪开,对上了笛天河。

    笛天河也在凳上坐了,悻悻喝了一杯酒,“看什么?”

    “花了多少钱?”何喜转着案上一个酒葫芦摆件,手指在葫芦藤上绕了绕。

    笛天河原本防着她要发火,一听这话,不以为然道:“小钱。”

    何喜指尖点了点那葫芦藤,一哂:“也是,笛管事财大气粗,哪里在乎这点零花……”

    说罢扬头叫人,“来人!”

    那长印阁鸨母本就悬心今夜这屋内生出什么变故,早早带人候在门边,一听何喜发话,急忙进来了。一进屋,脸上习惯性堆出一个笑来,朝何喜施了一礼,犹犹豫豫道:“夫人有何吩咐?”

    “无甚大事,”何喜也对她笑,微微一漾,笑意宛然,“今夜你们阁中这孩子颇对我们笛爷胃口,伺候得也好,我们笛爷想为他赎身,你报个价来。”~

    “……”笛天河半口酒噎在喉中,差点喷出去,“喂!”

    何喜冷淡抚掌,转过头看他的时候眼风如刀,“胃怎么了?胃疼就少说话。”

    那鸨母一听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偷偷掀起眼皮,打量眼前这位夫人。淡扫峨眉而已,并无盛妆,穿得也十分家常。但她自认执掌长印阁二十来年,也见过不少家里正室夫人打上阁内的,但哪里有一个及得眼前这位的气韵和颜色。

    尤其是那额上蓼蓝刺青,肆意舒展,分明狼锋落笔白宣,清雅的质地里却陡然生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狷介疏狂。绝色失之英气,国色逊其婉媚——

    此乃殊色。

    见鸨母久久不应,何喜敲了敲桌面,“回话!”

    正常夫人,抓着夫君逛窑子不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万幸了,哪有上赶着赎人了。鸨母心里打了个突,小心翼翼道:“夫人可是说笑了……”

    “谁跟你说笑了,”何喜没了耐心,再看人时要笑不笑的,“鄂多敏最恶断袖,你这长印阁明面上花娘来往送客,暗地里呢,小倌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再与我罗唣,信不信你这阁子的招牌都给你拆了?”

    鸨母攥了攥帕子,赔笑道:“不敢,不敢。夫人既是要替他赎身,咱们乐见其成,绝没有阻拦的意思。是这样,这洗尘刚到阁中一年,按理要服满三年的,既然夫人开了口,一千两,便可以替他赎身了。”

    话音刚落,何喜素手轻抬,指了指旁边的笛天河,“他瞧着像乞丐么?”

    笛天河:“???”

    鸨母额侧沁出薄汗,“不知夫人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何喜慢条斯理道:“我们笛爷出手赎身,你报个一千两的价码,是要传出去笑掉谁的大牙?”

    “那……”鸨母从业多年,还从没见过此等主动抬价的奇葩,不由试探道,“三千两。”

    何喜蹙眉摇首。

    鸨母音调略尖,“五千两?”

    “你是开窑子的还是开善堂的?”

    “……八千两。”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难道他们的爱情在你眼中就如此廉价吗?”

    “一……一万两??”鸨母已经快呼吸不过来了。

    笛天河捏碎了手中杯盏。

    何喜这才点头。

    鸨母伸手,死命把洗尘往前一搡,“洗尘得贵人高看,是他三生有幸!夫人您看,这一万两白银……”

    何喜目露微茫,“谁同你讲的白银,我说的都是黄金。”

    咣!

    门口几个仆从喊道:“不好,鸨妈晕过去啦!”

    整个长印阁顿时乱作一团。

    笛天河:“……”

    他娘的。

    *

    出了长印阁,何府的马车在外面候着,笛天河的马童也拉来了他的爱马。

    两人各自上前,擦肩而过之际,笛天河咬牙切齿,“锱铢必较!”

    何喜洒然一笑,唇边浅浅两个笑涡映出,针锋相对回过去,“哪比得上笛爷一掷千金。”

    笛天河气得脸色铁青,脑子里反反复复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滚来滚去也滚不灭一身怒焰,好容易忍住了没揍她。从马童手中拽过缰绳,疾奔而去,喷了何喜一脸尾气。

    何喜不以为忤,笑意一如方才,盈盈在目。转过身来,看见随他们出来的洗尘。

    长印阁前高悬着大红灯笼,缥缈的红光落在洗尘脸上,晃过仍带少年气息的折角。何喜这才发现,这人与王述,更多的是形似,意态上却差了很多。王述世家子出身,从来没有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但二人的轮廓又实在是出人意料的相似,以至于何喜忍不住猜想:少年王述是否就长的这个模样?

    “你几岁了?”何喜问。

    “十七。”洗尘道。

    何喜点点头,目光从他脚上滑过,又从他一身单薄衣裳上掠过,侧头对小昏道:“让人给他找双鞋,再拿些的衣裳和热的吃食,另外多给他些银两。”

    视线折回,对上洗尘。

    洗尘被她看得浑身一凛,脚趾不自觉地缩了缩,只觉得那两点目光朦朦胧胧,仿佛隔着他看什么人一样,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如星如雾的温柔,“你自由了,寻摸个出路去,莫再误入歧途了。”

    婢女掀帘,何喜弯身上车。车夫亮了亮嗓,一声“驾”在街面上传出去老远,车轱辘声随之响起。

    洗尘呆呆站在原地,忽然拔腿就追。

    小昏伺候何喜在车上坐下,忽然耳畔听见什么怪声,掀开小帘往后一看,吓了一跳,“夫人,那个人追咱们车呢?”

    “哦?”何喜蹙了蹙眉,“停车。”

    马蹄哒哒,停了下来。

    帘开一缝,隔帘看去,瘦瘦高高的少年人于街面屈膝,溃然长拜。鄂多敏寒风渐起,吹起他薄薄一身白衣。

    他磕头在地,铮然有声,“我孤身一人,无处可依。此后生死去留,在夫人之手。”

    *

    公主入鄂是深秋时节,转过十来日,便入了初冬。鄂多敏地处西南疆域,气候比平阳京内严寒上许多,从翻子山往西,河面已经渐渐上了冻。到虞州府,虽还未下雪,但已然是要穿冬袄的时令了。

    何留留早前几日便闹着要吃锅子,何喜耐不住她吵,刚好这几日她也躲在府中为避王述,这天晚上便叫厨房准备了锅子吃。不单她们母女两个用,也给下人们准备了,让下人们自去吃喝玩乐,不必在跟前伺候。小昏原本要伺候,也被她打发走了。

    何留留捧着个碗,撅了撅嘴,“小昏姐姐走了,谁给我挟菜谁给我蘸料?”

    何喜瞥她一眼,“我伺候你,尊贵的小姐。”

    何留留满意了,她是个最擅长得寸进尺的性子,点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好容易吃了个肚儿饱,又摸着肚子突发奇想问何喜,“娘!我们去年的锅子有蛇肉!今天怎么没有!我还想吃!”

    何喜一口菜塞她嘴里,“哪能事事合你心意的?安心吃饭罢。”

    何留留含糊不清地辩驳,“我是娘的小宝贝!就该事事合我心意,我不管,我要吃蛇!”

    “再过阵子,蛇就该冬眠了,难不成满山窝子给你掏去?乖,不许闹了。”何喜道,“若真想吃,改天我问问朔望,他们经常上山,说不准给你逮只回来。”

    何留留很是记仇,当下摇摇头,她最近跟着先生读书,这会儿有意炫耀自己的成语功底,“朔朔很怕蛇,他才抓不回来呢。而且朔朔正中红心伤了我的心,我再也不要朔朔的东西了,伤心很难受的,就让他跟锡林狼狈为奸如胶似漆吧。”

    她长吁短叹一会儿,忽然挨在何喜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娘亲,你对我才是最好的。而且最近对我更好了,以前我闹的时候,你都训我,最近都没有了哎!你是不是更爱我了!”

    她人小不知愁,何喜却是心思微沉。王述来了鄂多敏,盘桓多日也没有动身的意思,这让她终日惴惴不安,若让他查出来何留留乃是他亲生女儿,她还能留得住何留留么?

    声音略涩,何喜放下筷子,把何留留抱到自己怀里,“留留,娘问你,如果你爹爹来了,想带你走,你愿意跟着他走嘛?”

    何留留点点头,以为她说的是笛天河,“愿意啊,爹爹带我出去玩,给我买吃的,他力气好大,比娘亲大好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可好玩了!”

    “如果选一个,你想跟着娘还是跟着你爹?”何喜道。

    何留留眼睛瞪大,忽然不高兴了,“为什么只能选一个?我两个都要!”

    何喜斟酌词句,“留留,大人的世界很复杂。”

    何留留不满,“有多复杂?还要让我缺爹少娘的!”

    何喜摸了摸她绒绒的额发,“如果,如果,娘伤过你爹的心呢,让他很伤心很伤心。”

    何留留歪了歪头:“朔朔是让我伤心,可是如果朔朔来哄我,我就原谅他了。娘你伤过爹爹的心,那你就不择手段哄他!他就开心了!”

    一边说一边撅着个油嘴上来要亲亲,何喜哭笑不得亲了她一下。

    何留留砸吧砸吧嘴,认真点评:“娘亲你有点辣。”

    何喜拿帕子给她擦了一下,挑目看去,窗外树影婆娑,寒风呜咽,几丝从窗缝内泄入,激得烛上灯火跳了一刹,再一瞬,发蓝的灯芯在摇摆之中稳稳立定,便明亮依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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