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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明堂朝华 > 第八十三章 潘郎论策王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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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心醉的冰蓝色眼眸,关注的目光正从对面的座席投向自己,这让唐宛有点脸热心跳,她稍稍跪正了姿势,垂下眼帘,盯住面前的几案,掩饰自己的羞怯。

    她身边的柴小白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好友的神情,兴致勃勃的向客人们介绍道:“……‘玳瑁之宴’,名称取自于古代对于豪华宴会的别称。显德宫的‘玳瑁之宴’,规制完全依照古礼而行,从餐桌、座席、食器到我们吃饭的姿势,都是如此。现代人吃饭用的桌子椅子,是大周立国之后才开始流行的。在唐朝和以前更早的年代,人们都以这种跪在席子上的姿势吃饭。因为奥尔良公爵喜爱东方文化,所以我们特意安排了这次筵席。”

    “非常感谢。”路易微笑着轻轻点头:“玳瑁之筵,我在东方古代诗歌里常常读到,‘吟登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正合了眼下的场景。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以这样优雅的姿势吃饭,要是我们能穿上宽袍大袖的礼服,看上去就更有古意了。”

    听到这里,唐宛不禁抬起头来,看着身着西式礼服,却是一副东方文士派头的路易,心里暗暗赞叹他飘逸的神采。听他说着“玳瑁之宴”,不知怎的,自己心里居然想到的诗却是“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脸上登时又是一热。

    “你说得没错哦。”柴小白高兴的说,转头看了唐宛一眼:“你肯定没见过唐宛穿古装礼服的样子,那才真叫……嗯,国色天香呢!”

    “又瞎说!”唐宛连忙瞪她。

    “嘿嘿,其实我穿古装更帅呢。”路启平故意乱入帮唐宛解围,柴小白在路易面前对唐宛的夸耀,也让他多少有点不舒服。

    “你么,一般一般,全校第三。”柴小白斜他一眼。

    说话间,宫役拿来酒壶,给大家桌上的三彩盏里斟满。柴小白解释说:“不好意思,按照大周法律,未成年人不能喝酒,显德宫也不能例外,所以只能给路易单独准备,其他人就和我一样喝果茶吧。”

    “喂,这不公平。”夏尔嚷嚷道:“在法国,我可已经成年了。”

    “到我们的地盘,当然得按我们的规矩。”柴小白说着端起酒盏:“来,为庆祝我们今天热身赛成功打败俄国人和奥地利人,干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路易放下酒盏,突然问:“唐宛同学,今天的比赛里,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教可以吗?”

    “啊?”唐宛没料到他会突然向自己发问,猝不及防间,结结巴巴的答道:“请……请教不敢当,请说。”

    “今天第61回合,你给我的支援非常及时,可你是怎么知道我要从西西里登陆的?”

    怎么知道的呢?昨天晚上趴在桌上睡着之前,唐宛专注看的,正是两年前路易在伊斯坦布尔比赛的对局,于是整晚做梦,脑子里来来回回的,都是它们。今天的比赛,时地已易,但地中海区域的局势,却有几分相似,路易的行动方向,她大致能够料到。虽然自己操控的英国和路易的法兰西帝国并非同盟,可为了吸引德国的注意,减轻小白在中东的压力,她立刻选择发动小规模的北非攻势,从侧翼保护了路易的登陆行动。

    当然,唐宛不太好意思把这真实的原因说出来,只是勉强笑着敷衍答道:“就是碰巧想到了啦。”

    “喔。”路易答应道,眼神中有一点失望,但又有些不愿罢休的样子,继续说:“其实在全球策略模拟中,敌人与盟友之外,更重要的,是了解那些潜在的同盟。由于规则限制,双方无法及时沟通,只能通过对方的表现,来预判彼此的动向。与潜在的盟友心有灵犀,也是高手境界的一种。”

    “是吗,可是我真的没想那么多……”见对方不住的盯着自己看,唐宛越发惶恐。

    “好了,路易。”柴小白说:“你就不要为难唐宛了,她现在焦头烂额,昨天晚上没睡好,真的想不了那么多啦。”

    “哦?”夏尔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都是他们学校的那些糟心事。”柴小白笑了:“你们这些外国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是啊,是啊。”唐宛也赶忙道:“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在东方的春秋战国时代,用外国人做‘客卿’,帮助君主出谋划策,是常有的事。”路易却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也许,我们能想到更好的主意呢?”

    “我来说吧!”路启平突然发声,和唐宛一样,他此刻心里最放不下的,也是杜智美的事情。“要是你能帮我们想到办法,我怎么感谢你都行!”

    路易微笑着点头,可待到路启平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完后,他和身旁的夏尔一样,都锁紧了眉头。餐厅里的几个人好像都忘记了面前的美味佳肴,一起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路启平和唐宛殷切的目光投向路易,仿佛已经确认,这位来自遥远国度的“客卿”,必能有所指点。

    “从议事规程上看,平局情况下,还能再重启一次提案,要想通过,有上中下三策。”路易终于开口,虽然他的中文说得很好,可是这次他的语速极慢,仿佛要字斟句酌。

    听见路易一开口就是古代东方谋士的口吻,大家都大感有趣,“这时候路易要是摇着一把鹅毛扇就好了……”唐宛心里突然想到此,脑补了一下那形象,差点要笑了出来。听见路易轻咳一声,她赶紧收回幻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凝神静听。

    “下策是你们现在想的,罢免那个言而无信的人,换上自己的人担任委员。可是,这意味着你们此前的暗箱操作可能被暴露,更有丧失道德制高点的风险,无论是罢免案,还是原提案,都将面临重重阻力。所以,在这点上,我支持你们那位朋友的意见,他考虑得比较谨慎。”

    路启平听到这里,急着正要说什么,被唐宛一把拉住。

    年轻的奥尔良公爵没有在意路启平的神情,继续不紧不慢的说:“中策是争取到对方阵营里的另一个人。可我也不建议你们再做尝试,万一对方用同样的技俩,造成再次平局,你们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轻轻点头,也都期待着这位足智多谋的人说出他的“上策”。

    可路易却没有顺着刚才的话说下去,而是话题一变:“罗马共和国末年,执政官尤里乌斯.凯撒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元老院对他的独裁权力有着诸多的限制,他急于打破这一局面。于是,他推举了许多军人进入元老院成为议员——元老院很难拒绝他们,因为这些人战功显赫,在罗马公民中声望卓著。而这些新晋议员,绝大部分听命于凯撒。元老院的格局很快发生了改变,旧议员的权力被稀释了,凯撒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多数席位,可以让元老院授予自己任何想要的权力。”说到这里,路易端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嗓子。

    “如果回到现在你们面临的问题,那么上策就是,为你们的元老院——也就是学生会委员会,它现在的问题是,人数少,而且不在你们掌控之中——增加大量愿意支持你们的新成员,我认为,这些新成员最好拥有广泛的民意基础……”

    “让各班班长加入委员会!”路启平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都是各班选举出来的,请他们加入委员会,肯定能得到全校同学的支持!”

    “嗯。”路易问:“请问贵校一共有多少班级?”

    “高中部一共三十五个。”唐宛迅速答道:“还有初中部三十八个。”

    “哇哦。”路易轻轻惊叹一声:“七十三位委员,加上原来的十六位,你们将拥有一个多达八十九人的委员会——议员的数量与管理者控制他们所需的力量成反比,在这个委员会里,每个人都人微言轻,你们可以运用管理者的影响力,轻易掌控他们,而他们中若是有谁想集结反对你们的力量,则是难上加难。你们获得的好处是,不仅仅这一个提案可以通过,以后任何的提案,都会变得容易得多。”

    看着对面三个人脸上露出钦佩的表情,夏尔得意的说:“小白,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路易非常厉害吧。”

    “嗯嗯嗯。”柴小白完全是五体投地的样子:“唐宛、启平,你们的麻烦这下解决啦,接下来,我们该一起对付六国赛里的对手了!”

    “非常高兴我的拙见能帮助两位解决困扰,让你们能全心投入比赛。只是我????陆擦苏饷炊唷??甭芬仔Φ溃骸暗钕挛?颐亲急傅溺殍s鄱剂沽恕!

    “没事没事。”柴小白一边用手势招呼餐厅总管过来,一边说:“能听到奥尔良公爵的妙计,饿一会肚子不算什么啦。”

    2

    “咦?和君,你没去啊?”室友推开门,看见蒋妍仍然在阳光房的躺椅上看书,有些意外。

    “去哪儿?”蒋妍没有抬头,虽然她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可还是故作不经意的问。

    “德国人的招待会啊,在国际中心那边。我以为你一定会去呢。”

    蒋妍笑笑:“那是东海社的事,又不是学生会的,轮不到我上前。”

    “可那是李卓南主持的,这种场合怎能没有你呢。”室友走过来弯腰看了眼书的封面:“《硝城》……哎,这么好的天气,看这么灰暗的书,可不太好,看来好像有心事呀?”

    蒋妍阖上书,用书脊轻轻敲了敲对方:“就你??拢?沂歉?衣枳隽耸矣崖穑俊

    “不过说起来,东海社那帮人,不跟他们打交道也好,一个个眼高于顶,跟什么似的……”室友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走开了。

    蒋妍重新展开书本,心思却不再能回来。来到帝大之后,她确实感觉到,对于李卓南来说,自己不再是那么重要。在明德,她在学生会里与他如影随形,而现在,他比原来更忙,奔走于国会、东海社和学生会之间——而前两块领域,都是她无法触及的地方。在那里,常与他在一起的是夏盈,一个样貌泯然众人的女生,可蒋妍却觉得,她比娇艳的陈曼儿更具威胁性。

    正在心绪纷乱之际,手机铃声响了,李卓南的名字让蒋妍心里一惊,仿佛刚才的胡思乱想都已经被他窥见,她赶紧接通电话。

    “和君,你马上来国际中心,我已经派车去接你了。”

    “啊?”

    “今天江明恩也来了,临章死活不愿意出席,少了一个话题演讲人,你做个即兴演讲。”

    “不,不行啊……”蒋妍急得结结巴巴:“我……我什么也没准备,不知道讲什么……”

    “就讲德意志帝国印度政策的那个,我在论坛里见过你写的一篇文,相当不错。”

    “可……可我……”w~

    “别可我了。”李卓南的口吻变成了命令的语气:“救场如救火,一定要到,我等你。”

    最后一句“我等你”,好像一下子给蒋妍注入了巨大的力量,她仿佛弹簧一样从躺椅上蹦起来,飞步跑到书架前,拿下一本又一本书,急急的翻找着。

    过了一会儿,手机再次响起,蒋妍一看了眼屏幕,手忙脚乱的把两本书和笔记本电脑塞进包里,脚步匆忙的穿过起居室,夺门而出。

    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与此同时,一摞堆在书架旁的书哗啦倒成一摊,被一系列异乎寻常的动静弄得莫名其妙的室友,走进起居室,从窗户望下去,只见蒋妍快步跳上一辆灰色顶棚上印着校徽的电瓶车,绝尘而去。

    3

    “……法国的夏尔王子和奥尔良公爵昨天晚上应邀与懿德公主在安华堂共进晚餐。”

    “俄国亚历山德拉公主昨天在柴永平与麦欣的陪同下前往上林苑。”

    “德国巴伐利亚王太子卡尔和黑森亲王威廉今天应帝国大学东海社邀请举行对话会,话题是周德的海外政策检讨……”

    柴应盛浓厚的白眉压着半闭的双目,坐在扶手椅里,仔细聆听着身旁的秘书报告几天来各国来宾的行程。

    “全球策略模拟”六国赛每年一届,轮流在各国举行。尽管参与者只是年轻一代皇族,可是它的重要性,并不亚于一次国际峰会,各国无不利用六年一次成为东道国的时机,与未来的当国者们敦睦友谊。七十三岁的柴应盛知道,自己肯定看不到这些年轻人加冕的那一天,但他必须为帝国未来的皇帝打下基础。

    “……奥斯曼帝国的罕什米尔王子殿下与埃及副总督维兰帕夏,今天参加了柴永华殿下为他们举办的《绝地战场》比赛……”

    听到这里,柴应盛眉峰一动,张开眼睛:“……绝地战场?”

    “呃……”秘书有点犹豫:“是一款流行的竞技类电子游戏,陛下。”

    “不过,根据报告,罕什米尔王子殿下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非常满意。”秘书略停一秒,赶紧补充道。他立刻发现,皇帝突然转脸盯住了自己,不禁心里一阵慌乱。“一旦有涉及柴永华和柴永平的不好消息,请尽可能转圜”——在收取魏王府支付的秘密津贴之后,他必须尽到自己的义务,同时,也必须不让年老可是思维仍然敏锐的皇帝察觉。

    柴应盛看了看秘书紧张的表情,面露一丝笑意:“虽是鸡鸣狗盗,也算投其所好。”

    “报告放在这里吧。”皇帝指了指不远处的办公桌。“诸太傅来了没有?”

    “已经在等候。”

    “好,你先出去,让他进来。”皇帝吩咐道。

    秘书低头行礼之后,快步退出了房间,半分钟后,诸鸿云清瘦的身形出现了,臂弯里夹着一本棕色的文件夹。

    “楚乙,坐。”柴应盛止住了要鞠躬的老友,伸出手:“东西拿来了?朕拜读一下。”诸鸿云赶忙把文件夹双手奉上。

    柴应盛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打开封面,慢慢翻阅着大字印刷的文件,脸色越来越凝重,诸鸿云除了从宫役端来的托盘里接过茶杯之外,也一直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终于,皇帝阖上了文件夹:“楚乙,这东西,你怎么看。”

    “陛下,从治史的角度来看,还原历史真相,固我所愿。但我以为,公开这些内容,对皇室的形象、民众的情绪,以及国家的外交政策,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所以,我想先把它限定在历史学术研究范畴内的讨论,不及其他,这样,留下可进退的余地。”

    “唔。”柴应盛应了一声,未置可否。

    诸鸿云迟疑了片刻,又说:“事实上,对这件事,我还是有一些疑问……”

    “嗯,你说,不必顾忌。”

    “我知道,陛下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是打算要从周法关系开始,全面修正全球外交战略。可是,周德关系虽然近年来多有坎坷,但毕竟德国是我们两次大战中的盟友,一直以来,又是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历史上,德国是元庆维新中唯一给予大周支持的欧洲列强,从民族主义情绪考量……”

    “楚乙,我这里有本书,你可以看看。”柴应盛突然站起身来,打断对方的话,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递到老友的手中。

    “《超级大国:美利坚合众国》……?”诸鸿云看着封面,疑惑的目光投向皇帝。

    “一个美国人写的。”柴应盛说:“他构想了一个架空的世界格局:假设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取得了胜利,在本世纪初叶,成为唯一的全球性超级大国。”

    诸鸿云随手翻开一页,笑道:“在想象力方面,美国人确实令人佩服,要不然,也拍不出那么多电影。”

    “这本书里写的,并不完全是想象,”柴应盛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书页:“书中的美国,映射到现实世界,就是德意志帝国。书中关于美国崛起的假设,与德国非常相似,按照它的判断,这一过程,必将催生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全球性大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衰落,法俄联盟的松散化,两次大战建立起来的多极国际秩序正在崩塌,如果大周仍不能及时调整全球战略,将在半个世纪,甚至更短的时间里,沦为二流国家。”

    “但是,以个人选票和政党利益为最高目标的政治家们,往往看不到如此深远的国家利益。他们只想利用与德国的结盟,维持大周在东亚的利益,稳固区域大国地位,这是一种目光短浅的误国之举。如果皇室不能在这一战略问题上有所作为,就失去了元庆维新先贤们,将皇室,以及世家力量作为国家稳定力量的的初心。”

    柴应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以朕的年纪,自然是看不到德国成为超级大国,可是,朕不想让永华他们,生活在德国人主宰的世界里。”

    诸鸿云神色肃然,关于皇室与政府之间的外交政策分歧,他早有耳闻,但柴应盛今天如此开诚布公的向他谈起,甚至直接使用了“二流国家”这样的措辞,让他暗暗心惊。而且,皇帝不经意间说出“永华他们”四个字,也让他似乎窥见了一点儿一直悬而未决的帝位归属的秘密。

    “所以,无论如何,显德宫会全力支持你。”柴应盛说:”这是一篇历史研究的文章,但我不希望它的影响,只限于学术领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明白。”诸鸿云答道,年过七十,平静的书斋看来终不可得,念及此,他的心境不禁有些黯然。

    看见老友沉重的表情,柴应盛欠身拍拍他的肩头:“楚乙,我知道,你本该早就静心不闻窗外事的……可是,谁让你是我柴应盛的朋友呢?”

    诸鸿云连忙起身,他与皇帝相识于青年时代,与那时仍是皇子的柴应盛总是不让他用敬语,而以“你我”相称,今天,皇帝又一次使用“我”而不是“朕”对自己说话,令当年知遇的感动在诸鸿云心中再次涌起,他颤动着白眉,弯腰握住皇帝的手:“陛下言重。”

    柴应盛在好友的手背上用力按了按,摆手示意他重新坐下,自己也回到办公桌后的椅子里:“那你的那位高徒呢?”

    “他是一介书生,对身外之物看得极淡。治学上以还原史实为终极目标,不会在意外间评说——这份执着,也是我最终选定他作为执行长的原因。”

    “好。”柴应盛满意的点点头,也许是为了缓和房间里过于沉重的气氛,他半开玩笑的说:“你看中的人,必然不错。有其师必有其徒么”。

    4

    “……二十八世纪上半叶,东亚新秩序的最终建立,是周德两国共同努力的结果。而两国的合作,也为世界各国在类似问题的解决上,提供了经典的范例。”

    蒋妍说完最后一个单词,朝讲台前的宾客们深鞠一躬,当她抬起头来时,正好触碰到不远处李卓南嘉许的目光,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非常精彩。”暗金色头发、留着浅浅髭须的巴伐利亚王太子卡尔从前排座椅上起身鼓掌,他身边的人们也都纷纷起立。“我的曾祖父在二战的胜利凯旋式上曾经说过,帝国在这场战争中取得的每次胜利,都应该与我们的东方盟友分享荣耀——女士,你的演讲,很好的诠释了这句话。我希望,即便在和平时代,这句话仍不会过时。”卡尔说完,主动上前与蒋妍握手。

    “蒋妍女士的父亲,就是现任驻德大使蒋庭中先生,因此,她对周德关系问题,颇有见地。”听见蒋妍受到如此夸赞,李卓南也面露得色,通过翻译向王太子介绍道。

    话音刚落,李卓南就听见另一旁的年轻的黑森亲王与江明恩用德语说了几句什么,两人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翻译古怪的神色上看,他知道,那必定相当失礼。

    蒋妍紧闭嘴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由于父亲的关系,她略通德语,那些玩笑话她是能够听懂的,她没有想到,在如此正式的场合,一位外国亲王和一个周国人,居然会如此肆无忌惮的调侃自己的父亲,而周围的人大都不明就里,包括李卓南在内。出于礼仪的顾忌,她不能因为这种事而发声,只能生生压住心里不断涌起的不快。

    “亲王殿下。”一个声音响起,说的是德语。蒋妍循声看去,只见夏盈正向黑森亲王和江明恩的方向直视过去:“我是国会议员夏盈。请恕我打断你们的对话,可是我觉得,您和江先生在这样的场合,尤其是在蒋女士的面前,如此议论我国大使、也是她的父亲蒋庭中先生,是不恰当的。”

    蒋妍没料到夏盈会突然为自己说话,惊讶的望向她。

    “议员女士。”江明恩冷笑一声:“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况且……身为国会议员,偷听别人的谈话,难道不是无礼的行为吗?”

    “如果二位是在酒吧或者其他更适合玩笑话的场合闲聊,我想我是不会听到这些的。可这儿不是,”夏盈的语气里并没有示弱的意思:“在合适的场合使用合适的辞令,难道不是一位外交官——哪怕是前外交官应有的素养吗?”

    江明恩一下被噎住了,他身旁的黑森亲王正要说话,却被卡尔王太子用手势止住。

    王太子略一沉吟,对蒋妍说:“对不起,女士。如果我的表弟在言辞上对您的家人有唐突之语,我在此表示万分歉意。另外……”他说着转向夏盈:“议员女士,谢谢您的提醒,威廉还很年轻,他需要更多像您这样的人给他提出意见和指导。”

    “殿下的雅量,令在下钦服。”夏盈深施一礼:“用中文说,正是‘王者气度’。”

    紧张的空气总算随着掌声而消散,大厅里大多数听不懂对话的人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蒋妍看着李卓南陪同德国人离开的背影,心里却泛起不安,因为她敏感的觉察出,李卓南在刚才转身时,流露出一丝不快的眼神。

    蒋妍不知那眼神是给自己的抑或夏盈的,她什么也没做,就算是夏盈,也并没有说错什么。难道夏盈站起来为自己说话,也需要被责怪吗?想到这里,她倍感委屈,正在心乱如麻之际,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啊,学姐。”蒋妍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夏盈道谢,不禁有些赧然,忙说:“刚才谢谢你。”

    “没事。”夏盈微笑道:“你的演讲很棒。”

    “学姐的德语也说得很不错呢——是加修了德语课吗?”

    “我……”夏盈刚说了一个字就打住了。高中时,她在一个德国商人家里做钟点工,虽然主人令人讨厌,可是报酬相当不错。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她努力学习德语。这也让她能够听得懂她的德国雇主在与“周国朋友”闲聊时,肆意调侃周国的那些恶毒玩笑——就像刚才听到黑森亲王和江明恩说的那些话一样。于是,那一刻,她才突然有了不顾一切站起来的冲动。当然,这些都不便向蒋妍明说,她笑了笑:“……我就是自己随便学学的。”

    “那真的是好厉害。”

    “蒋妍。”夏盈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轻轻握住对方的手:“延辅不懂德语,翻译可能也有顾忌,没有明说。所以……所以,你别怪他。”

    蒋妍愣了愣,她没料到夏盈会突然为李卓南说话,心里登时满不是滋味。她从未想到过,自己和李卓南之间,有一天竟然还会需要另一个女人的解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疏远”吧。不过,对于对方的好意,她又不能不表示回应,所以,也握了握夏盈的手:“我知道,我……了解延辅。”

    5

    李安自以为是了解“小姐”的。

    当她脚步匆匆走下医院大楼的台阶,他快步抢过去为她打开车门时,偷偷看了眼她画着精致浅妆,却怒容满面的美丽脸庞,立刻就知道,她一定又和梁牧远发生了争执——近一年来,这种争执越来越多,这都是那个女生的原因。

    那个女生叫唐宛。那天傍晚,他的目标就是唐宛,虽然他从心底认为,唐宛那种小家子气的女孩虽然略带三分姿色,根本无法与女神般的李雅南相提并论,可要是能给她带来一道划痕,这种丑陋的脸孔就一定会被梁牧远厌弃吧——这是他能够为李雅南做的最勇敢的事情。然而,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计划,虽然在刺中梁牧远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报复的快意——因为自己的女神被这个男人忽视、羞辱而产生的无边怨恨,瞬间释放出来,让他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但唐宛的尖叫和沾湿手掌的鲜血,又令他一下子惶恐起来。让别人流血,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生命中有一段时间里,这甚至是他的职业。可是,这毕竟是李雅南所爱的男人的血啊,她是那样珍惜梁牧远,那样小心谨慎的面对,不敢有一点点触犯,而自己,竟然用刀刺进了这个男人的身体……想到这里,他害怕了,顾不上再攻击唐宛,而是一头向街灯光所不能企及的黑暗深处,仓皇奔逃而去。

    汽车缓缓的启动,李安略一挺直身体,就能从后视镜里看见李雅南,她正痴痴的望着车窗外。

    “小姐,礼服鞋在后座前的脚箱里。”他像往常那样提醒道。按照主管交给他的日程安排,李雅南在探望梁牧远之后,应该去帝大政治学院,陪李卓南参加一个为德国人举行的小型餐会。

    可是李雅南没有说话,李安也见机的闭嘴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司机兼保镖,他知道何时该让主人独自安静。

    汽车在沉默中驶过街道,不知过了多久,李安突然听到后座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对他而言,就宛如天籁响起:“李安,你有女朋友吗?”

    “我……没有。”他小心的答道,虽然他是她的专任司机,可除了必须的事务性交流之外,她很少对他说话,更遑论这种话题。他不禁心跳加速,几乎握不稳方向盘。

    “以前也没有吗?”

    “……以前有的。”虽然这样的答案并不算太完美,可他必须对她保持诚实。

    “为什么分手,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厌烦她了吗?”李雅南的语调突然提高,语速也加快了:“男生是不是都不愿意一直与同一个女生交往?”

    “不,不是。”他紧张得有点结巴:“是她自己要离开我的。”

    “喔。那是她厌烦你了。”

    “……其实,”李安沉默片刻之后,鼓起勇气:“很多时候,两个人要分开,并不是因为谁厌烦了谁,而是……而是他们并不合适。”

    见李雅南没有作声,李安停了停,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即便两个人在一起很久,也并不证明他们就合适。如果他乐意与一个低俗、装腔作势的女人交往,说明……说明他并不合适你,他只适合那样的人,他配不上……”

    “你放肆!”李雅南突然的一声尖叫,打断了李安的话,让他一下又回到了两人身份的现实状态。他不是在对一个需要情感帮助的小女生说话,他面对的,是他的主人。

    “你怎么敢这样说牧远!”李雅南怒吼道,疯狂的拍打着车座靠背。

    “对,对不起……”李安慌张的解释道:“我……我只是……”

    当李安陷入惊恐不安的时候,李雅南却突然停止了发作,她把身体靠在车座里,望着车顶,幽幽的说:“……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有别人对我这么说过,我知道,这是为我好。可是,不管牧远配不配得上也好,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也好,我……我就是要他……我就是要他……”李雅南说着,弯下腰,把头埋进臂弯里,轻轻啜泣着:“为了要他,怎么样都行……”

    李安握紧了方向盘。李雅南在他的后座上哭泣,并不是第一次,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却让他有了不可遏制的冲动。

    “……小姐,我,我能帮你。”犹豫了许久之后,李安终于小声说出这句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勇气。

    “你?”李雅南抬起头来,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两秒之后,居然破涕为笑,好像他做了什么滑稽的事情:“你能帮我做什么?”

    李雅南的笑声让李安羞愤交加,一直以来,他并不在意她对自己的忽视和轻视,可是今天,他却觉得无法忍受。他提高了声音:“不就是那个叫唐宛的女生吗?我让她从你们眼前消失就是了!”

    笑声停止了。

    虽然不敢从后视镜看李雅南的样子,可李安能够感受到她的惊讶。那一刻,他觉得巨大的满足占满心头,因为在她面前,他从未如此之有存在感。

    “你没事吧。”不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李安炽热的心上被浇了一盆凉水一般,所有的得意都化作蒸发的气体。

    “好了,不说了。”她仿佛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早知道就不跟你讲这些……那个……还有多久才到?”

    最后一句话,让李安微微一颤,他看了看自己的握着方向盘的手,白色的手套,还有身上制式的黑色西服和领带……一个司机兼保镖的装扮,在首都的豪门中最平常不过,多么可笑,这样的自己,自以为是什么呢?一个保护女神的大英雄吗?

    “喂,问你话呢!”傲娇的斥责,将李安从痴想中唤醒,也唤醒了躲藏在他身体里的那条灰狼,虽然它伪装成一条温顺的家犬已经很久。

    他把车靠向路边,猛的刹车,后座的李雅南几乎跌倒,瞪大眼睛望着他。

    “你想感动他吗?你想祈求他回来吗?你幻想那个女人会主动放弃他吗?没用的!”他解开安全带,转身直视李雅南,用从未有过的锋利语调对她说话。“让她消失是最简单的办法!只要你愿意,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我就会去的!上次,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失手!”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李雅南愣了几秒,语气变得惊惶:“等等……你说什么……你是说,上次的事,是你干的……”

    李安用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测。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不完全是冲动的失言,也是他想要让她知道,他能够为她去做一切事情。

    可他没想到的是,李雅南脸色大变,她推开门,跄踉着爬出车外,嘴里语无伦次的念叨着:“你……走开,我……我要下车,我……我以后不要你给我开车了……我要对哥哥说……”

    李安知道,如果李雅南就此离开,自己将永远不再有机会见到她。他看了眼窗外的街道,暮色已深,没有行人,只有几辆车疾驰而过,就像那天傍晚一样……他飞快的跳下车,冲到她的身旁,一把握住她纤细的胳膊:“小姐,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哎呀!”李雅南拼命甩动胳膊要挣脱,大声尖叫:“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李安本能的放松了力道,李雅南猝不及防,一下子挣脱出来,一个趔趄倒在人行道上,发出娇弱的哀鸣。李安大惊,正要俯身去扶起她,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住手!离开那个女生!”

    他一抬眼,只见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正站在一辆不知何时停在身后的黑色汽车旁,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看见手里那支枪黑洞洞的枪口。

    “我是雍津东区警署高级警司苏翼,请把双手放在脑后,到那个井盖上面蹲下。”男子轻轻一摆枪口,指向不远处的道路:“……我只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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