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舜在外面让人进去禀告自己前来。
他在外面站着，听到里面隐忍的闷咳声，目光微沉。
“进来”，顾子寒用丝帕掩了掩嘴，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一把将帕子塞进柜中，脸上恢复镇静的神色。
江舜推门而入，盯着桌前顾子寒
半晌，见他脸色苍白，淡声问：“你病了？”
顾子寒也猜到是刘同新说了什么，淡定点头：“身染微恙，不用操心”。
“路途遥远，加之奔波，实在不利于养病，之前为什么不直说，”江舜走到桌前：“烦请把手伸出来”。
顾子寒没见过将不愿意给你看病，但你别拖慢行程，所以我没办法要来给你看病，这些一丝挂在脸上如此明显的人。
“就当感谢之前顾太医对我朋友的照顾，”江舜主动握住顾子寒的手腕，仔细探脉。
脉搏细弱无力，扪之如细丝。
江舜又道：“舌头伸与我看”。
顾子寒应声照做，瞧江舜面色不好，道：“江舜，我该不该说是老天妒忌英才”。
舌色偏紫，边缘布满牙印。
“你之前看过大夫没有？”江舜声音缓和许多：“吃过什么药？”
“我已经不记得吃过多少药了，不见起色，也尝试给自己开过方子”，顾子寒摇头，脸色不大好看：“效果不好，没想到江大夫这里得了一样的答案，真叫我心死全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总有办法”，江舜坐到一旁，许久才开口，安抚道。
顾子寒倒不觉得什么：“你我都是大夫，这些安抚人心的话还是免了，不过我时常想要是能和你在太医院一起共事，每日应当都很精彩”。
江舜盯着顾子寒没说话，从前潜意识把他当敌手，从未发现他也是生的一副五官端正秀丽之貌。
只可惜，这样的人日子也快到头了。
顾子寒又淡淡笑道：“原本我就是在疫情期间回城，因为生病耽误了几日，倒让江兄独自抢风头，那本书我也正好看了”。
说罢，他站起来给江舜倒一杯茶，低声道：“你可知我为何对棠玉格外好些？”
江舜抬眼看顾子寒，纵然心中惊涛骇浪，脸上也是风平浪静：“不知”。
“我曾在城外某处山庙中见过一个男子，浑身是血，身下稻草处有个刚出生的婴孩，男子说那是他所生”。
“你......”。
“他是夷回人，男子也可如同女子一般妊娠，十月产子，而我恰巧也觉得棠玉就是”。
“随口说的话，如何证明不是妄下结论”，江舜摇头否定：“他和我乃至交，我从没察觉异常”。
“他看你的眼神不同”，顾子寒有些好笑：“你也不用急着否认，我之所以有他不是寻常男子的看法，之前他不喝药，趁机我摸过他的脉，是双身子”。
说到此处，顾子寒一双眼沉沉盯着江舜:“我纵心中有千万良方，所以也不想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应当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治病救人”。
江舜感受到了他眼里的绝望和孤注一掷：“药石无医，你方才也说都是命数，如今这般又是何苦？”
“我到底是不甘心，想要活着，你少年成名，医治路子格外与常医不同，兴许......总之我要帮帮我，竭尽所能”。
江舜垂眼，摇头道:“你已病入膏肓，生死有命，强行施药，只会徒增你的....”。
顾子寒双眼有了泪意：“可我和你一样，想跟着徐为成学习医术，世上还有那么多束手无策的病等着我去有所建树，我还不想死！”
江舜从未觉得自己对学医有执念，如今看着顾子寒，突然又明白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可以为了所谓的抱负，转头选择忽视自己的孩子和爱人。
江舜坦言：“顾子寒，从你的脉象看，就算喝药修养，至多也只有三月光阴，多从阎王爷那里借来的日子，你也不会好过”。
顾子寒靠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否定了一个病人的一切生机.....”，他抬起头来：“可你知道么，夷回人生孩子万分凶险，和女子不同，他是一类特殊情况，足月的孩子出生时很容易窒息而死，时间拖长了，一尸两命”。
“而我有幸给山庙里的那个男人接下来一个孩子，知道许多讲究”。
“你威胁我”，江舜陈述道。
“不是，交换”。
四字干脆冷静。
“你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打算了？”
一个人的心谋划如此深远，还埋在心底云淡风轻，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之前一切示好方便之举，都是虚伪和试探。
“是公平的，江舜，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办法来救我，换你一个健康的孩子和爱人多么值得”，顾子寒走近江舜：“你可知道这个孩子要平安来到这个世上多么不容易，棠玉要千辛万苦孕育他，在承受比女子痛苦百倍的折磨，然后发现孩子死了，他能接受么”。
“恩？”顾子寒嘴角惨淡一笑：“那你又能接受么？”
“那一条短短的线，要疼上好多时辰才完全张开，若没有人帮，孩子就会在里面窒息而死，若是帮错了，他们就一块儿去了”。
江舜站起来，冷冷道：“我无法给你什么保证,只能竭尽全力”。
二人短暂的交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队伍还是继续往前。
第二日，队伍继续向梁海进发。
大约花费了半月，他们终于抵达林之朗军营后方。
大军已和金兵交战一周，不过避免了较大摩擦，双方都在相互试探。
队伍各就各位，棠玉去了伙房帮忙，江舜的帐篷就在顾子寒旁边，除了叫他，日夜都在翻看医书。
梁海，难得寻到一片绿洲。大多都是荒沙覆盖，所谓梁海，是一条神奇的小潜沟流过此处，永不干涸，水却咸的不堪入口。军队吃喝的水都是专人驻守在水源处，需要时从远处运回来。
“江大夫，”茵陈掀开帐蓬进来，简略扫一眼：“郭大夫呢？”
江舜正在埋头写方子，头也没抬：“出去了”。
“这么这几日总出去，见不着人影”，茵陈有些丧气道。
江舜停笔看他：“可能是去找儿子了吧，你找他什么事，回来了我转告就是”。
茵陈垂下嘴角：“昨日回来的两个伤况差不多的兵，我和郭大夫方子用的不同，他那位今日精神已经大好，我那个整日就喊头疼想睡，没精神，今日出兵都没去”。
江舜道：“你说说方子”。
茵陈在桌边坐下来，有大谈特谈的架势：“我用的是左药桂枝，白芷，乳香，没药，赤芍，木瓜，花粉，西吉，元胡，儿茶，当归，红花，苏木各二两半；郭大夫用的是薄荷脑一分，柿霜三分，枳壳一两，安息香一两，陈皮五分，半夏牛黄广木香各三分共为细末”。
江舜轻轻“恩”了一声，手指飞快的翻动书页：“那二人可有其它共同症状？”
茵陈回忆片刻：“都喊伤口疼，疼的头昏脑胀”。
江舜笑了一下，抬头看茵陈：“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开出这样的方子已是不错”。
至少吃不死人。
茵陈悻了一下：“什么意思？”
“郭大夫操练经验丰富，阅历比你强百倍，如今气候炎热干燥，他们除了外伤难受，只怕更有中暑的迹象，郭大夫方子里加了消暑的药，你自然比不过他”。
茵陈不是很服气：“每日军中药童不是特地煮了消暑汤分发给每位士兵么”。
“那消暑汤不知兑了多少水，况且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他们还出兵操练，自然喝那点汤水不够”。
茵陈气嗖嗖地走了。
半个时辰后，江舜写好了一张方子，准备去厨房煎药。
此时，郭泉生推开帐门进来：“江大夫”。
江舜抬头看他，郭泉生头戴披风圆帽，身上布了一层黄沙。
“恩”，江舜道：“郭大夫可有找到什么消息？”~
郭泉生眼光一沉，随即摇头道：“茫茫梁海，十万大军，找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别灰心，时间还长，总能得到消息”，江舜安慰一句，转身出帐。
药方含有过量大青叶，适用于心胃毒盛，它虽无毒，却对脾胃虚寒的顾子寒来说，很难消受，喝下去也够难受一阵。
他们都清楚，用再烈的药，也只能延缓，而非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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