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银发的你……”轩辕岚好奇，试探问道。
满月惊鸿一瞥，雪一样不真实，像是荒沙中另外一种海市蜃楼。分明是这么强大的一个人，蕴着深不见底的气象，为什么要委身藏于一个幼童的躯壳里，在金笼中一关就是数年。
“我不喜欢长大的样子。”小糖枕着手臂，百无聊赖地躺着，咕哝道。
“嘻嘻！我也觉得这样小只的你比较可爱。”轩辕岚觉得眼前的“西域小公子”最亲切，忍不住俯身捏捏他的脸，小糖微微皱了皱眉头。
人形虽被小糖称作皮囊，然而幼童之形却非常不适合灵焰五虫。只有初炼成人形的小妖会化成幼童，一来行走人间威胁小些，二来能量有限，撑不起强有力的心脏。但一旦修炼成大妖，就需要一具相当强悍的身心。固执于留在幼童年纪的小糖，需要极其小心地收敛自己的能量，但满月之日无常能量漫溢，必要展展翅膀。自甘困于金笼的那些年，他对自己的真实惩罚并非不吃不喝，因他不需要五谷维持生命。他深深自责为胡杨林带来灾祸，在金笼中无法展翅，也绝不释放成熟人形。
无论能量还是欲望，释放何其容易，收敛才是修行。金笼中的每个月圆之日。望着月亮云淡风轻的孩子，承受的是切肤之痛。
刻在骨血中一心变强的人，却难得地排斥自己的强者姿态，也许与失去记忆有关，醒来就抵达了终点，他对四周曾是同类的杂音与畏惧始终无法习惯。攀上无人抵达的山顶是一条日益孤独的路，虽然心中清楚自己一定是千百年来，渐渐离开人群的，可心中感怀的，总是山下的时光。
虽然那段岁月也是模糊的，却能深深记起那种滋味，无忧无虑的，糖一样的甜。
有多少历经风霜的成年人想要回到童年，想回到那个还享受风雪，在雪地中打滚玩闹的年纪，身边有许多的朋友，尚未走散。
风吹皱湖水，泛起涟漪。
“刀眼下是乖顺了些，可修诡器是个博弈的过程，你须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它。”小糖淡淡地说，“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为什么这把刀会选择你。”
“嗯？”轩辕岚疑惑地看着他。
“你们都对枉死这件事有执念。你家中遭遇的变故，让你与刀中怨恨有很深的共情。”小糖说道。“所以你一定可以用好这把刀！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也没什么，你先给刀取个名字吧。”小糖脸上浮起忧虑之色，但转瞬即逝。
“哼，我们才不必人取名字。”手腕间的银铃声一阵嘈杂。“我们叫长生！”w~
“呵呵，一群亡灵之怨，取人性命毫不留情，也好意思叫长生吗？”小糖冷言道，蹙起了眉头。
银铃一阵纷纷闹闹，表示不关他的事。
“哎呀！你怎么跟什么都要吵一吵呀？！我就觉得蛮好呀！”轩辕岚嗔怪地瞥了小糖一眼，摇了摇手表示回应，“你们叫长生，我旁边还有个不老，正好正好。”
她本意是想说个笑话，没想到小糖面色微沉，幽幽望着湖水，沉默了下去。
秘湖又恢复了难得的沉寂，神殿被拆，许多人死去，血与废墟都会被沙土掩埋，下一次争端会到来吗？也许很快，因为人，可是很健忘的。
轩辕岚准备离开了。
晏千钧与小糖的心情都莫名得很不好。
晏千钧懊恼自己怎么总是在轩辕姑娘面前晕过去呢，即便这次晕是危急之下小糖出手为救他。但在这个为知己两肋插刀的循环里，他懊恼自己总是最无知被保护的那一个。
小糖只觉得心中空荡荡，这种感觉很遥远，像抓不住一缕风让人不安。所幸他对抗这种心情的方式很简单——吃甜食。
所以轩辕岚离开前的几日，醉甜过度的小糖脸上总是挂着止不住的笑。
“哼！这个小妖怪，看我要走了就这么开心吗？！”轩辕岚心中实在有点气。
只有黑羽是实实在在的非常开心，哪怕是要去北方以北的极寒之地。“眼不见心不烦，死鬼?阴魂赶紧散！”他日日哼着小曲，珠子上的光彩分明又亮了几分。
身边有只呱噪的乌鸦嘴，心中失落好歹冲散几分。
浓墨般化不开的子夜漆黑。要骑骷髅亡灵马离去，轩辕岚刻意选了个避人耳目的深夜出发。
选了个黑漆麻黑的时刻还不够，为藏住情绪，她戴上了黑狐面具。
这一生她最害怕的就是告别。
可谁又能毫无留恋地割舍呢？人与人之间不能单纯以相处时间的长短来计算，相遇的数月里，惊心动魄的经历太多，全结成了内心千丝万缕的羁绊。
晏千钧把发间的朔月钗拔了下来，递给轩辕岚，神色复杂地说，“早该还你的……”
轩辕岚定定望着他手中的朔月钗，戴着这钗的日子，感觉已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许久，她才下定决心，绽了个笑靥，把他的手掌轻轻一推，“你收着吧，这钗确实是个男风钗，能辟邪的。”
她垂下眼眸，轻轻说道，“晏大哥，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晏千钧嚅了嚅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轩辕岚忍不住望了眼晏千钧身后的小糖，见他漂亮的小脸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她微微叹了口气。
“我走了～”轩辕岚心中不舍，含含糊糊地低声说道。“谢谢你的铃铛……和所有……后会有期！”她快速地说完这一大串话，不敢再看他脸上的笑容，掉头就走。
荒沙的大风吹得人眼睛发涩，感觉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等等。”小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被他小手一牵，轩辕岚心中很难过，仿佛在亡灵之森里，她望见哥哥，又悲伤又迷惘的心境一样。
心中酸涩难挡，失去家人后，她本以为自己再不会被离愁牵绊了。
但这只小手牵她走出梦魇，也捂上了她害怕的耳朵。
还有一刻，带她乘风飞起，那是从未体会过的自由。
“我仔细想了想。”小糖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一脸无奈却严肃地说，“暧～你这个麻烦精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不如跟你一起走吧。”~
“啥？”轩辕岚手心一烫，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小糖终于敛起笑容，这些天他吃了太多糖，虽然在笑，可他清楚知道自己不快乐。
“嗯……想了许多正当的借口，例如我对北境雪域有模糊的记忆，爷爷让我去找打开镜子的人，乌鸦嘴相当的不靠谱……”小糖低头咬了咬嘴唇，举眸坦荡地说“可仔细想了想，这都不是我的真实心意，实在是因为牵挂你。所以，想跟你一起去北境。”
“你……我……”轩辕岚有些张口结舌。从小到大，记忆中她就似个热情如火的少年，全家的担心都挂在体弱的哥哥身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放心不下她，且愿意陪着她一起的。她心中有些慌乱，心想这小妖怪如此坦诚，莫非是黑羽白露的真心话功能终于发挥了作用吗？
可惜黑羽白露正在锦囊中呼呼大睡，乌鸦实在是不太能熬夜。
“……千钧，可以吗？”小糖略迟疑片刻，仰头问晏千钧。
晏千钧攥了攥掌心中的朔月钗，明眸皓齿地笑了。“自然！前路凶险，有你陪着轩辕姑娘，我也安心多了。”
人一旦长成大人，就是会怯懦一些吧。可这回总算是为了好朋友做了一次对的选择，晏千钧虽然心中发苦，却也隐约感觉到心头一丁点甜。
那一丁点甜，是有小糖陪伴成长的漫漫时光所留下来的珍贵礼物。
从荒沙大漠到北境永夜城外，日重的马蹄踏碎了子夜的风。虽还未入冬，北境的夜已经冷得像刀了。
被冻醒的黑羽，梦呓般忍不住缩在锦囊中骂出一句脏话。
明明已经炼成了颗绝世明珠，理应五感断绝，怎么偏偏就是忘不掉冷的感觉。
轩辕岚口中哈出阵阵白气，却全然忘了冷。她仰头看万里星河从地平线轰轰烈烈地亮起，绵延至从地平线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壮丽的星空，这也是曾照亮过哥哥的璀璨吧。
“可真好看呵……”轩辕岚张开双臂，轻声叹道，“星星多得好像要迷路了一样。”
冷冽空气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小糖闭起眼，又睁开眼。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有身边这个惊叹于漫天星河的姑娘是确定的存在。
来到此地，一定有着必须要来的原因。
他定了定心，衣摆一荡，单膝跪地。扬起明亮的一张脸，声色坦诚地看着轩辕岚，郑重其事地说道——
“请你给我取个名字。”
五虫下跪，只为重要的人起誓，甘愿守护你。
轩辕岚有些讶异地望着面前的小妖怪，他漆黑的眸子中盛满了星星。凝视着他眼睛里的星河，轩辕岚一时心中百味，难以言表，却有一味是清楚的，是些许的甜。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摸到两个在发光的字，喃喃说道。“瞳观……就叫你瞳观吧。”
瞳观，雪羽鬼?口中默念着这两个字，不知为何，这名字似曾相识，像是许久许久以前，就有人这么唤过他了。
“以后，我就是你的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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