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返里杂音不断，其间导演焦急的声音传来，嗓子上火到已经嘶哑。长时间的直播要求他必须保持精神高度紧张才行，切镜头找机位这些看似简单的事，在每一个三分半钟里都有可能决定练习生的命运。
钟子期已经坐在钢琴前，右手轻轻搭上琴键，他扶了扶耳返，让耳朵上的不适感降到最低，然后对着麦轻声说：“《京城堂会》1组全部就位。”
耳返里有了一瞬的沉默，紧接着是沙沙的电流杂音，导演摆弄着什么器械，过了一两秒，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大概是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比赛的紧迫感让他一下子忘了钟子期对于这种程度的直播舞台可能比他还要熟悉。
“好，音乐，起！”
伴随着一组细密而微弱的鼓点与锣响，舞台上传来三下叮咚琴声。
犹如石落小溪回荡的水花，又好似远处不知何方传来的钟鸣。
或者只是城市间的夏日虫鸣，知了躲在树间休憩；又好像不是，似乎在不远处有条古旧破败的老巷子，里头站了几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前路不知又有何等景象，不免急忙前去者！”
一句惊白倏然跃起，琴声急转直下，聚光灯蓦然点亮，众人的视线被吸向舞台中央的升降台上，那里站着一方少年，着一袭白衣，昂首挺胸，眉清目秀，一手搁腹前，一手背于身后，亭亭而立。
“为什么一霎时踪影不见，难道说我此时还在梦间……”
这一句明明足够悠扬婉转，又仿佛石破天惊。
台下的人，甚至是那些在演播室里坐着的人，似乎都看呆了，他们不由屏息凝神。此生大约从未听过舞台上出现这样的声音，如此浑劲有力，如此韧气十足，他们的大脑被激得霎时振奋，心中却不可思议。
难道说，这就是台上那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唱出的声音？
不过须臾间，钢琴旋律变奏，用轻快舒缓且为人熟知的和弦，将一众人拉回现实。
叮当——
[在生途，万物不朽，自命不染污垢]
这第一句歌词，特意留给了金乐咏。
他的声音已经是天然的宝物，温柔而和煦，既有海纳百川的雅量，也有包容万物的生动。
只是这种雅量与生动，偏偏又躲在他不引人注目的性格与生疏的语言能力之下。
这样的困境，总需要一个时机来打破才行。
而今天，大局已定，时机成熟。
那些萦绕在金乐咏周身的斑斓色光虫悄然散去，又在下一刻重新聚集。
[破迷雾，清醒难得糊涂，贪恋自有，生而顽固]
观众席突然爆发出声声惊呼，那是发自肺腑的激烈抒情。因为就在前一秒，舞台旁侧的两块大屏幕上，同时出现了华宝的面庞。
那的确是一张令人混淆阴阳、超越了任何性别审美的面庞，即使被像素化的大屏幕无限拉近，扭曲再放大，被超蓝光高清的摄像头反复描线临摹，但那始终是一张美丽而高贵的面庞，你甚至无法从笨拙简陋的语言中找出一个妥帖的形容词来描述它。
是任谁也无法阻挡的恣意的华表。
是凭谁瞧都会瞬间沦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秋波脉脉。
华宝早已懂得自己所拥有的武器，他向那些欢呼雀跃的狂热的人们，施舍了一个微微勾起唇角的笑。
[传说百年前家门口有个京城堂会，理想藏胡同巷]
琴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细碎而清脆的声音，像是风铃。
重鼓点从洞穴深处缓缓上升，吞噬了地面，占领了高地，成为旋律中的主角。
[我炮制情调，我歌颂骄傲，我站门前痛声大笑]
钟子期的高音，完全凭借他这些年来习得的技巧，圆润饱满，却缺乏那种浑然天成的爆发力。
而这份力量，却由另一个声音弥补了。
站在升降台上的那位孑然少年，手持立麦，紧紧托住钟子期的高音，不让它下跌分毫。
他们共同歌唱，如水火交融般对立，又好似琴瑟齐鸣般和谐，那很奇特，无论对于台上的歌者还是对于台下的观众，那都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即使察觉到，却又不敢细思。
那是一种明明看起来蓄势待发，却又不得不被牢牢镶嵌在桎梏之中的微妙情愫，是暧昧的，依稀可见的。
却又令人心悸的。
[盛世繁华，虚伪的世俗，谁说不是悬悬而望的大多数]
夜幕沉降，光线趋暗。
从舞台侧面缓缓穿入一位身着黑衣的神秘少年。
他开口低声吟唱，那是一段不同寻常的饶舌，不急不怒无悲无喜，甚至带着些悠闲的音调。
“悬悬而望的大多数，想说的话放在心底，内心反复争夺，嘴巴和大脑斟酌，一言一语听旁人附和，再议偏颇。”
祝玉书的半张脸被黑色的连衣帽遮盖，甚至看不清长相，再热心的张望、再细致的凝视也只能看清最有限的内容。
比如一道高挺的鼻峰，和两瓣冷酷的浅色薄唇。
还有他懒散的声线，清晰的吐字，漠然的评判。
钢琴仿佛作出回应般逐渐强烈，顺畅的刮奏自上而下，再趋于安静，甚至多出几分古怪的温情。
“听说家门口八方风雨，问他过路人到哪里去，攀附病态成妒，比不过精心谋划赢输。”
琴声骤停。
再咚、咚、咚几下愈发急促的高调式联弹，声音好似紧绷的弦，仿佛听见血珠正沿指尖滴下。
“斩黄袍加身，往来生三更，刽子手割喉……”
钟子期深深呼吸，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祝玉书发挥很好，也没有错词。
接下来——
他指尖猛然一颤，突然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旋律，那是由无数装饰音堆砌而成的华丽旋律。
它本不该出现在改编后的歌曲之中！
不止是他，舞台上的其余四个少年也同时怔住了。
这首歌已经练习了千百遍，每个音符都已经烂熟于心，这股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他们一瞬慌了神。
观众席传来的欢呼声愈发疯狂，几度盖过舞台轰隆巨大的音乐声，压住了少年们耳返里的所有动静。尽管耳返里面其实一片寂静，不知是谁，或者只是真有那么巧合的故障，他们原本连接在一起的声音被切断了。
他们站在同一方土地，却孤立无援，甚至无法跟彼此传递信号。
观众们涨红了脸，蹦跳，尖叫，吹哨，用生命嘶喊口号，他们满心期待着台上少年带给他们的下一个惊喜！
那一刻，量是经验老成如钟子期也无措起来，他的手扶在琴键上却无法落下，半空中，他看到那十个修长的手指正在清晰地颤抖着，但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他们无法停下，这本该是一个惊艳四座的完美舞台。绝不能停下来！
钟子期猛地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随机应变吧。
他轻轻弯曲十指，掐紧掌心里，迅速找回了关节上的知觉，接着霍然如同砸下重物般用力扣在了琴键！
那一句和弦音仿佛山涧百鸟齐鸣，恢宏响亮，冲破了层层障碍，直击颅内神经，台下似有预感，隐约又听到几声惊呼，但钟子期已然顾不得关心这些了。
这一句也是一个信号，在舞台上炸开，彻底激醒了台上那些僵硬的少年们。华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脚下微动，缓缓挪步行走，想着看关晗白他们组排练时走的动线，沿着对角的方向，不露声色且尽量自然地向祝玉书靠近。
他用力戳了一下祝玉书的后腰。
而钢琴前，钟子期依旧专注于倾听伴奏中这段多余的旋律，忽然手背向下，微侧身子，如同爱抚着少女柔软冰凉的脸庞，轻柔地触碰琴键，一组悠长尽兴的刮奏如高山流水般自上而下。
这段旋律，是钟子期再熟悉不过的，也是银河再熟悉不过的。是原曲里的那段钢琴间奏，狷介而猖狂，即使你全然不懂欣赏，对钢琴之类的乐器一窍不通，你也能在这之中听见那奔腾攒动的灵感于他指尖处迸发，化作一个个瑰奇隽丽的音符，穿过空气的介质在耳边绽放。
钟子期的指尖下，每一个音都那样干净分明，好像珠玉流淌，可汇在一起却成风暴般磅礴之势，闭上眼仔细聆听，好像就能看到有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于从黯淡的角落里款款走出，他立于月下，在狂风中泼墨挥毫。
曲调大开大合，指尖在琴键上流淌。
钟子期即兴配合的旋律与CD里面播放的原曲严丝合缝，竟然巧妙编织出了一段新的旋律。今日的钟子期已经比几年前更加懂得收放，琴键沉落不再似从前乖张跋扈，从那位月下少年郎的身上，又多生出了沉稳内敛，像是岁月褪去华裳后，沉淀出更为纯粹质朴的本真。
钟子期竭尽全力，为祝玉书创造可供rap插/入的空隙。
此时能够仰仗的，就只有祝玉书的freestyle了。
而彼时，祝玉书已经收到了来自华宝的求助信号。
如果在平时，光ayo、listen、let'sgetit、followme这些基础英语都能凑够一段freestyle的时长，祝玉书擅长极了。可是，偏偏这首歌不行！
所有人费尽心思拼尽全力定下来的基调，整个舞台的模样早已成型。倘若此时突然蹦出一个英文单词，哪怕一个“hey”，都不行，实在是太突兀、太违和了。就算乱编，瞎几把胡唱，也绝不能破坏掉这首歌的意境！
这是祝玉书在那一刻唯一的想法。
电光火石间，祝玉书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耳边听着钟子期给他的节奏，重新拿起了话筒。
“谁，谁还要听——”
这一秒，他们在无言中达到了节奏的契合，钟子期轻轻吐出一口气，拿下了开始隐隐作痛的右手，仅用左手维持节奏。
“我放肆尘嚣灭顶，谁为刀俎都不会礼辞小让，雨里头走来个油纸伞姑娘——”
欢呼声再次席卷而来，她们的狂热彻底淹没了台上剩余四人鼻腔里不约而同发出的一声代表疑惑的“嗯？”
镜头甚至捕捉到了金乐咏神色间的一抹呆滞。
也捕捉到了他下一刻的恍然。
祝玉书褪下他的帽子，聚光灯下眉眼鲜活而明亮，他几步走到了舞台边缘，扬起手臂直直指向台下的观众席，呐喊声裹挟着他的名字轰然爆炸。
“听没听说这段戏还是我，戏不戏弄成功之人必成功，夸不夸随你，谁也领不到褒奖——”
接着，祝玉书轻轻侧头，嘴角挑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敛眸挑眉。
他的手臂果断划过一条曲线，举过头顶，不经意间，似乎是指向了吊臂摄像机，那台机器正红点闪烁。
祝玉书抬头轻飘飘扫过去一眼，食指指尖在空中随意点了几笔，脚下喝醉酒般佯作趔趄后撤一步。他带着好似情迷意乱的微醺状态，就这样原地转了一圈，转身汇入他的队伍，手肘搭在了华宝的肩膀上。
华宝弯起眼，配合着他，在镜头前露出一个甜度刚刚好的月牙微笑。
“在这条胡同入口我仗气使酒，榆阴下面有一潭还沉淀彩虹似的梦。”
音符停留在最后一个音上，消弭在空气与迅猛如洪水猛兽般的惊声尖叫之中。
金乐咏小跑过来汇流，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搂住了祝玉书的脖子。
钟子期低着头，缓慢揉着手腕，摄像机始终捕捉不到他清晰的脸，但显微镜女孩们迟早会发现的，他一直在笑呢。~
银河依旧站在升降台中央，那是他的舞台站位，一个览众山小、高高在上的优越位置，导致他无法立刻下来奔向其他人。
他只能低头垂望着地面上无声抱在一起的人，又抬起头，一架纯白色的钢琴遮挡住了正在那端坐着的一个人。
不知为何，轻轻噗地一声，他笑了出来。
摄像机正巧在最后一刻停留到他的身上，最后的最后，成为了他们这一组的定格画面。
当晚，这孩子气的一笑带着银河的名字，屠了微博所有娱乐号的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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