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期他们五个人已经到了一听到《京城堂会》的前奏都想吐的程度。
基地里明明住着七十多个男孩，可是每当钟子期训练途中想去洗手间，走在那一小段路上，却又总有种万人空巷的错觉，整栋楼安静得诡异，阴恻恻的。偶尔会有一阵跌打声或者愤怒尖叫声从某个方向响起，但练习室的隔音墙会将它们的分贝削去大半，留下的那一丁点动静完全不足以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有的时候，也在走廊里会遇见关晗白或者束慈，他们也一改往日的状态，关晗白的话明显少了许多，打招呼都显得有些疲倦，他甚至在室内戴起了围巾保护嗓子，保温杯不离手，润喉糖不离嘴；束慈的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见到钟子期就苦笑着抱怨说：“你们这舞，是人跳的吗？”
钟子期就回：“不是人跳的难道是你跳的？”
这种场景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那段时间甚至成为了他们俩之间见面时唯一的对话。这样苦中作乐的默契可能是他们在训练期间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距离小组最终考核，只剩一个星期。
臧春冬在基地大门、宿舍、食堂和电梯口都贴了海报，做得有模有样，冲击力极强，但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告诉这群练习生要抓紧时间训练，距离下一轮淘汰只有不到七天。
贴海报那天的晚训结束后。
“七十一进六十？”华宝嘬着一根棒棒糖，指关节敲了敲墙上的海报，发现了盲点，“你们谁还记得一开始赛程是怎么说的？六十、三十、二十、十一，不就只有这四次吗？这比赛我感觉都进行一半了，怎么才刚到六十？”
钟子期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哪有一半，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华宝闻言直接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给我留点活下去的盼头吧我求求您嘞……”
站在他们身后的金乐咏忽然往前凑了凑，手指向了海报的小字，念了出来：“小组最终考核，现场一千位观众，直播。看，这里写的直播。”
华宝只瞥了眼过去，登时又崩溃地大叫一声，直直闷头往宿舍里头冲，凄凉呐喊：“哎哟求求你们，别再告诉我噩耗了，刚练完啊，嗓子都要废了啊，再听这些我怕我会跳楼啊……”
“那是你气息用错了。”钟子期皱起眉，他也被那张海报搞得有些紧张，敏感地从华宝的呼喊中找出了关键，“你找束慈教你气息，他没好好教还是你没好好学？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动不动就疼，这样迟早会损伤声带的。”
“啊！！求求你别再说了啊！！”华宝仰脸栽倒在祝玉书的床上，祝玉书都习惯了，也就没说什么，华宝发泄似的打了好几个滚，这才冷静下来，脑后的头发被他拱得乱七八糟，但他浑然不觉，呆呆地坐起身，两手缓缓捂住了心脏的位置。
“我现在耳边全是我的心跳，天，我从没有感觉心跳那么快过，这不正常，我会不会等不到最终考核的那一天了……”
华宝嘴角下撇，一脸忧郁地望向他的队长，然而队长看都没看他，冷冰冰道：“刚才扑腾太猛了，你安静坐会儿就能好。”
华宝嘁一声，收起了戏精口吻，对钟子期随便的态度表示不满，“就是紧张的，那么大个演播厅，一千个人，直播，你们敢说自己不紧张？”
钟子期张了张嘴，但华宝赶在他开口之前截住了话：“哦，子期肯定不紧张，他是开过万人演唱会的。”
钟子期闭嘴了。可不吗，他还是在万人演唱会上都敢唱跑调的人呢。
华宝又偏过头时，正巧瞅见银河站在窗户边上，抬头盯着什么看得专注，于是顺口就问：“银河弟弟，难道你也一点都不没事？”
银河似未闻其声，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在看什么呢，那么认真？”华宝没等来反应，嘀咕一声。
钟子期也觉得奇怪，他走过去轻轻拍拍银河的肩：“怎么了？看什么呢？有鸟落咱们这儿了？”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鸟啊。”身后华宝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没了自己的戏份，接话道。
“没有鸟，”银河回答，声音有些飘，像是在神游，他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回钟子期身上，“没什么了。”
钟子期还是觉得他行动古怪，但保不准这又是什么他不了解的青春期特征，自己又实在累得慌，转不动脑子，索性不再管，只是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抚般捏一捏，说了句“训练辛苦，早点休息”。
凌晨三点，烧了大半夜的宿舍灯终于熄灭了。
临近大考，少年们保持着稳定的生活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加训至凌晨一两点，直到他们嗓子冒烟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钟子期弹琴弹到手腕隐痛止不住的发颤，年纪最小精力最充沛的银河都快困得睁不开眼，五个人再拖着疲惫的身躯结伴回去，耗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沉默地洗漱完毕，倒头就睡。
每天都是这样。
但这还并不是最极限的作息表，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全员排名都在安全区，最不济祝玉书也留在四十位上下。而那些寄希望于勤能补拙的小组为了让自己上升一个排位不至于掉到淘汰区，从凌晨练到清早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回家为时过早，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谁都不想被卡在六十名之外。
就拿束慈他们组的《问世》来说吧。据说他们为了震撼观众，把原曲的氛围从横空出世变成了末世危机，甚至还会化僵尸妆。钟子期有一回偷偷看到了他们训练的过程，袁洋仲改进了原有的舞步，让整个队伍看起来癫狂了许多。
那是一种褒义的癫狂，颇有几分不疯魔不成活的气势，钟子期扒在窗口都快看呆了，甚至曾经那个螃蟹学步的束慈都不再是群舞的不稳定因素，有几个定格动作着实惊艳，仿佛脚下的地板都在为之震颤。
之前钟子期还担心过，听说之前岑池和宫下秀林因为舞蹈动作要大改的事情和袁洋仲闹得很不愉快，团队氛围一直不是很好，影响到了比赛进度。但他还听说中期评价之后就缓和了许多，因为袁洋仲改编的那一部分获得了导师们的一致好评，话语权拿在手里，其他人自然也就乖乖听话了。
钟子期当然还是希望束慈他们组能赢的，尽管队里有一个陆小辰不是那么讨喜，但瑕不掩瑜，钟子期心道，至少袁洋仲输了就太可惜。
*
眼见着时间来到比赛前一天。
这一天节目组没有给练习生们安排训练，臧春冬带他们进行了一场录制，玩几个游戏，美其名曰赛前替他们放松心情调整状态。
在体育馆里排队等待时，练习生中已经有人在讨论了。
“不可能都让咱们玩了，估计一会儿会分成三个组，第一组去打蛋白，就是平时的打鸡蛋，拿个打蛋器把鸡蛋使劲搅，规定时间内搅好了，就算成功了。”
“草莓那个我去问了，就是往嘴里塞，看在规定时间内最多能塞多少个……好像还是个什么擂台制……”
“我现在就祈祷着不要抽中第三个摸黑箱，要猜里面装着是什么东西，谁知道里面有啥啊！只能用手碰，还不能眼睛看，有些东西我眼睛看着都不敢碰……这不光是摸，还得摸出是什么东西来……”
银河碰了碰钟子期的胳膊，问：“一会儿你想选哪个？”
他童心未泯，刚一说要玩游戏就来兴致了，粗略偷听完那些人的聊天内容，知道又要分组了，便下意识只想和钟子期去同一组。
但钟子期的脸色有一闪而过的厉色，他逆着光，表情藏在灰蒙蒙的阴影下，看不真切，银河只当是自己花了眼，兴高采烈又问了一遍：“问你呢，你选哪个？”
钟子期抬头看他一眼，只是说：“这不是想选哪个的问题，一会儿听节目组安排。”
如果没猜错的话，按照那三样东西的隐喻，他和银河是不可能被分到同一个游戏的。
钟子期的声音太过冷淡，甚至有点吓到银河，他的身体微微一缩，紧接着又鼓起勇气把脸凑到钟子期眼皮底下，主动要求对视：“你怎么了？”
窗外洒进来的大片阳光中有一束正巧打在了银河的侧脸上，衬得他稚嫩的皮肤如同白玉般温润透明，又悄然勾勒出他从眉骨至鼻尖再到唇峰的隽朗线条，钟子期头一回发现银河的唇角下有一颗小痣，颜色极淡，阳光下大概介于淡褐色与肉粉色之间，如果不是他此刻离得太近发现了，可能以后永远也不会察觉。
视线不经意地一偏，浅红色的唇珠……
“啊？”钟子期猛然回神，把银河往远处推了推，“什么怎么了？”
“没怎么，你看我嘴干嘛？”银河挑眉，他早就发现了钟子期发呆时的小动作，“看到什么了？”
钟子期被戳破也不慌，抬手一指：“你嘴角有脏东西。”
银河闻言登时收起了笑，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神情严肃地在嘴角揉擦：“真的假的？哪边？”
“左边，靠下一点，对，就那儿。”
“哦——”银河摸着摸着忽然想起来了，表情立马放松下来，“那是颗痣，不是脏东西，我叫它宝贝痣，据说嘴角长痣是福气，代表着吃喝不愁。”
“嗯。”钟子期点点头，别开了视线。
银河没想结束话题，他把脸又凑了过来，自说自话道：“不信你仔细瞧瞧，其他地方都没有，就长了这一个地方，还是颗福痣，能不宝贝吗……”
钟子期感觉自己又有点呼吸不畅了，银河一点顾忌都没有腆着脸猛往前怼，距离近到眼睛都无法正常对焦，呼出的热气让他的脸颊温度变得越来越高。
钟子期很不满自己现在的模样，扭扭捏捏跟被调戏了似的，但他左躲右躲就是躲不开扑面而来的那团热浪。
须臾，他做了个深呼吸，抬起胳膊抵住银河的胸口把他推开，大喝一声：“起开！别逼我亲你了啊！”
他这一声没收住，正巧盖在臧春冬的尾音：“……钟子……期？”
钟子期立刻噤声站直，没看见银河的偷笑。臧春冬的视线从手里的点名簿上移开，严厉而迅速地睨了他们所在的方向一眼，接着低下头，又重复一遍：“下一个，钟子期，陆小辰，黑箱组。”
那些因为钟子期石破天惊一句话而回头笑的练习生们纷纷又是眼睛一亮，转眼就换好了“哟，冤家路窄啊”的表情准备看戏。
臧春冬继续点着名字：“银河，蛋白组待机……华宝，草莓组待机。”
“没在一起？”银河听到自己名字还有些怔然，但很快就又恢复了笑脸，“没事，咱们应该是一起进屋一起出来，我好了就在外面等你，你也一样。”
钟子期有感觉，银河对他的依赖还在日益加深，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银河的一些行为似乎已经有些越界，可每当他这么想，下一秒又会自己把自己彻底否定掉，说是越界，可界线在哪里呢？他连界线都没定呢，哪里来的越界呢？w~
钟子期灵敏的直觉告诉他，因为他的疏忽大意和放纵不约束，有哪里开始变得不太对了，朝着他控制不了的方向。然而理智却又强迫他要安于现状，只要坚信不看破不戳破就能相安无事，他们还是两条挨在一起并肩齐驱各自奋斗的平行线。
这样的想法时隐时现，钟子期已经在这种如同走钢丝般的感觉里度过一日又一日，到现在，甚至——有些接受了。
“行，在走廊里等你。”钟子期答应他。
*
时隔不知道多少天，总之很久，钟子期再次遇到了陆小辰。
这是他们第三次打照面，至少在钟子期的印象里是这样。
第一次是陆小辰主动让贤，让钟子期空手套白狼，从D组直接进了B组。
第二次是陆小辰主动找钟子期组队，再临时变卦拒绝了钟子期的点名邀请。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们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形同陌生人，各自站在桌子的两侧，桌上放了一个盖着黑绒布的黑箱子，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仿佛里面空无一物。
但在一分钟前，节目组刚刚告诉他们，里头放着一条活蛇，谁先摸到喊出来是什么，就算赢。
既然已经告诉他们里头是什么东西了，自然就是在说输赢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演技最重要。
在这一点上，钟子期甘拜下风。
就在导演喊Que的一霎那，陆小辰当即露出一枚硕大的微笑，他天真烂漫地歪头看向摄像机师傅，问道：“里头装的是什么呀？活的吗？长得吓人吗？会咬人吗？有毒吗？”
尽管无人响应，但他依旧自言自语个不停，“我的天，你们太会玩了，这啥啊，好吓人呐！不会咬我吧？”陆小辰抬起头，颇为傲娇地看向镜头，“咬我也不怕，我胆子贼大！”
他的手从箱子一侧的圆洞里试探着往里伸，指尖都还没进去立刻尖叫着缩了回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像只翩翩起飞的花蝴蝶。
钟子期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就跟看傻子似的，嘴角却勾着最温柔的笑。
没事，反正他已经观察好了，就这个角度，摄像机绝对拍不到他眼神里装的东西。
钟子期恣意地把眼前已然嗨上天了的人浸泡在自己恶毒的目光里，只见陆小辰忽而停下旋转的步伐，浑身无力地又跪坐在地上，不住喃喃：“妈呀真的太可怕了！！”
大哥？您的手都还没碰那箱子呢？
与钟子期的内心戏不同，导演及一众拍摄人员纷纷露出满意的姨母笑。
在那些和煦春风般的笑容吹拂下，钟子期忽然感觉到一阵沉闷的烦躁。
恍惚间，他记起曾经在AIX拍团综的日子，那个负责拍摄的节目组只要见到他们就笑脸相迎，无论他们做什么，哪怕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五个人只是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上玩在线版你画我猜，后期组都能靠脑补安排好一整期六十分钟的笑梗与爆点。
那时候靠的无非是AIX在圈里的地位，加上前任姚经纪人的资源人脉。
钟子期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跟着一个貌合神离东拼西凑出来的团队浑噩度日，怎曾想他原来过得那般滋润。
时过境迁，直到现在，钟子期才终于肯承认自己失去了的究竟是什么。
是梁小仙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情，也是他获得的最后一次庇佑。
他必须承认，不得不承认，从今往后，就真的是他一个人了。
就好像平静了无数年的海面倏尔弹指间涨潮上涌，将他的整个身体都压入水底，被咸涩海水填满的空虚、伴随迅猛的浪花席卷而来的恐惧，瞬然朝他扑来。
二十一岁的钟子期当然已经懂得如何对抗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极情绪，他只用了很短的几毫秒，就已经将它们消化掉，甚至帧率最高到了120的摄像机镜头都无法从他的表情上察觉出来任何可疑的变化。
那些企图吞噬掉他人格的情绪，被重塑为蓄势待发的愤怒。
于是，他又把这股愤怒，转嫁给了那个教他突然认清现实的陆小辰。
彼时，陆小辰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鼓足了勇气，再次靠近黑箱子，一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撇着嘴泪眼婆娑地把自己的手缓慢往圆洞里送，这回好歹是半只手进入了箱子。
但他就此停下动作。
陆小辰就像是刚刚想起一旁钟子期的存在，转过头来，泫然欲泣，声音都带着哭腔：“子期，我害怕……要么你先来，我再缓一会儿？”
钟子期只看他一眼，轻飘飘地从他头顶扫过，笑容已经淡去，残留的零星半点笑痕也被他低头盖住。
“好。”钟子期三步并作两步迅速靠近了黑箱子，快到来不及让陆小辰再有所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伸了进去，一把握住里面那条长长的生物。蛇皮的触感比想象中光滑的多，也坚硬得多，钟子期顺着蛇背朝它的肚皮处摸过去，温热而潮湿，甚至比他的指尖都要柔软，很难让人相信它只是只冷血动物。据说，这里是它的软肋。【哎大哥别锁了这真是条蛇哎是条真蛇】
也不过一两秒的时间。
电光火石间，钟子期轻轻摩挲两下，松开手，放走了它。
“是条蛇吧。”钟子期淡淡道。
有好几秒都是沉寂的，像是被隔在了真空中，如果不是摄像机师傅转动镜头时那一声疏淡的摩擦声，钟子期可能真的以为时空出了什么差错。
游戏结束了。
钟子期的无趣表演甚至让导演开始权衡要不要删掉这段，重新跟他们讲好剧本，然后再来一次。
“哈，哈哈哈，”陆小辰仿佛磁带卡壳，勉强挤出几声大笑，“还是子期胆大，这，这就结束了？……唔，真好，救了我……”他的底气不足，尽管已经极力掩饰，刻意把这种无力变成劫后余生的庆幸，但钟子期知道他心里不会是这样想的。
妈的废物，不会演戏还影响我发挥！
应该是这样想的。
那一刻，钟子期居然感到极其强烈的舒畅和愉悦，甚至让他有点飘飘然。
他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一道弧度优美的月牙状：“结束了，我赢了，有什么奖励吗？三十秒单独镜头啊？好吧……我是钟子期，嗯，请大家多多支持《京城堂会》1组……”
*
同一时间，隔壁房间。
银河孤零零地站在桌前，左手拿着一个比他脑袋都大的透明碗，右手捏着一个生鸡蛋，无措地向摄像机大哥寻求帮助。
“这个……我不会啊……”他迷茫道。
“很简单，”导演在一旁提醒，连比划带描述，“就是把你手里捏着的那个蛋在碗沿上磕个小口，再用手捏碎，里面的水儿流到碗里之后，你拿右手边放着的那个打蛋器，对，就是那个，你拿那个开始画着圈用力搅就行了，搅出白沫，就跟奶油一样，把碗倒扣都不会流下来为止。”
银河听着心觉异样，抬眼看了导演一下，但这位女导演口若悬河，丝毫没感觉自己哪儿说错了。
倒也不是说错了。银河迟疑着举起那枚蛋，轻轻往碗沿上磕了一下，咔嚓一声，蛋皮裂开一个小口。只是导演这段话让他听得有些不舒服罢了。
蛋清和蛋黄很快就混在一起流至碗底，银河拿起桌子上事先准备好的打蛋器，在碗里打了几个圈，蛋黄破开，没了形状。
“这个游戏……呃……有什么意义？”银河一边听话地开始用力搅拌，一边问。
“好玩呗。”导演轻松接话。
银河听见有几声压低的笑，极为短暂，要不是他余光捕捉到了一位捂嘴的女生正看着自己，还以为出现了幻听。但就是这短暂的几声笑，又让银河心里头不舒服了第二回。
把蛋清蛋黄搅成奶油状谈何容易，电动打蛋器都要搅上好一会儿，更何况银河拿到的是最基础款的手动打蛋器。
没一会儿他就感觉手臂酸痛，手心被硬梆梆的把手勒出了一道红印，他在裤缝出随手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呼吸，换只手继续搅拌。
蛋清和蛋黄终于开始起泡，渐渐有了颜色变浅的趋势。
“趁着你打蛋的时间，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你问。”银河需要很努力地压住呼吸才能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没那么喘。
“节目开播这么久以来，和你关系最好的练习生是谁？”
“……”银河本该脱口而出钟子期，但他关键时刻留了个心眼，话到嘴边转了弯，“金乐咏，乐咏哥。”
“那……之后最希望和谁搞好关系呢？”
银河没想到老奸巨猾的节目组还会这么问，答案自然是有的，但他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回答，心里一慌，打圈的动作就乱了，扶碗的手一不小心打滑没压稳，连带着打蛋器也偏移了轨迹。
几滴□□状的液体飞溅到了银河的脸上，他猛一闭眼，把碗跟打蛋器都甩开了，噼哩乓啷一阵乱响。
“啊——”眼睛被迷住的时候银河忍不住叫了出来，局促间忘记控制呼吸，一声不轻不重的喘息顺着他嗓子眼冒出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恶心的声音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
那种感觉银河当时尚且描述不出来，很复杂，像是从心底缓缓上升的羞耻感，又像是从头顶迅猛坠落的巨石，砸得他四肢无力，眼冒金星，令他屈辱得抬不起头，只想找个地洞躲起来。
尽管他才十六岁，情窦未开，七智不全，三观都还没塑完。
但那一刻，他还是隐约猜到了这个游戏的意义何在。
银河用小拇指把脸颊和眼睫毛上的□□物刮掉，眼睛依旧有些酸辣，睁不开，只好眯起眼，五官皱作一团，两手在半空中紊乱而不安地晃动着，他冲导演组的方向大喊：
“不玩了不玩了，眼睛疼，疼死我了……输了输了，三十秒我不要了，你们……你们换下一个人吧……”
*
钟子期如约在走廊里等银河从隔壁房间出来，他靠在墙边，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阳光如流水般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倾泻而入，大概已经到了正午时分，太阳打在最南边，站在楼里，影子被拉得格外长。
他在黑箱组速战速决，没想到银河会这么慢，隔壁房间房门紧闭，他也没法偷窥上一两眼。等得实在无聊了，就去走廊另一端看了看。
草莓组就在那边，跟他们的房间并不挨着。
钟子期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头的嚎叫，和华宝极具代表性的银铃般的咯咯笑。
尽管口齿极其不清楚，但还是可以分辨出那是华宝亢奋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你认输吧！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比嘴巴大……嘻嘻……第七个，我第七个了！还能塞！我还能塞！！……呕……”
他的嚣张气焰顿时被一声干呕扑灭。
再说话时变得有点虚，更加口齿不清了：“扶朕起来……朕还能塞……”
关晗白站旁边都无语了，嘴里的草莓已经渐渐融化掉，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手忙脚乱地赶紧拿纸巾擦掉。
再看那边的华宝，指尖晶莹透着红，草莓汁混着口水滴落在下巴和衣领上，表情因为被塞满异物的嘴巴撑得有些痛苦，这画面……
简直就是说不出的淫/靡。
量他关晗白再怎么不抛弃不放弃——从刚进这屋开始守擂到现在已经亲手送走了近十个人，此刻也不得不给这小疯子让步。
他纠结了会儿，把自己嘴里剩下的草莓块吐在杯子里，再抽出张纸巾，跨过桌子蹲华宝旁边，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乱挥，眼疾手快地把纸巾啪地糊他下巴上，使劲抹了一把。
薄薄的纸巾立马就湿透了。
华宝对他笑了一下，竟然还有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关晗白默默叹了口气，纸巾对折，像照顾一岁婴儿似的，仔仔细细的，将华宝下巴上挂着的黏腻汁液擦干净了。
华宝就这么瞪着一双无辜大眼望着他，又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动了动被塞了满口草莓的嘴，含糊着来了一句：“认输了吗你？”
“……认认认认认！”关晗白给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其实是稀罕景，修养奇高、脾气奇好的关晗白从来不对别人翻白眼，华宝有幸当了第一个。
但当时的华宝没能及时享受这份殊荣带来的快乐，他沉浸在获得胜利的喜悦中，振臂高呼，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哗啦啦一股脑全吐进了杯子里，跳起来从桌子上抽了张纸巾潇洒一抹嘴，摄像机镜头的特写里在某一瞬间带过一道被拉了很长的银丝，转瞬即消。
关晗白真的是彻底服气，欲言又止好一阵，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堪堪挤出来一句：“……你可真行。”
导演宣布华宝打擂成功。
他扭脸拍拍守擂失败的关晗白的肩膀，漫不经心地安慰道：“?悖?盐?懔耍?故遣还换淼贸鋈パ叫』镒樱∠嘈盼遥?欢?芄患坛心愕囊虏В?镜阶詈蟆！
他几乎让自己完全沉浸在了这个道理淆乱的游戏之中，拿出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吟诗般地对关晗白说：“去告诉我的臣民，让他们，来尽情挑战我吧！”
导演在笑，整个节目组在笑，笑得放肆，笑得豪迈，笑出了气势，笑出了强大，他们从未像此刻这般饱食餍足。
摄像机后藏着一张张笑脸，在那一刻荡漾得好似遇见了向世间普撒功德的神明。
——卡！
蛋白、草莓和蛇，录制圆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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