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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孤影风 >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对酒
    三伏天如火烧尽,天地间逐渐桂香扑鼻,转眼就到了八月。素日,石金娥都在清晨去往吴丹英那里,将自己与班瑶昨日织成的布匹售予她,再去买棉花,不料今日,石金娥自醒来,深觉头昏体重,鼻子甚不通畅,想来是因换季得了伤风。她立即提醒已经起床穿衣的姚菱,让她这几天去班瑶屋里睡,免得伤风过给她。

    姚菱挎着书袋下楼,见到已烧好早饭的班瑶,将母亲的病情与叮嘱说了。

    “睡我房间里作什么。”班瑶断然拒绝,可一想,让这小女孩睡哪里去呢,便转换了法子,“你睡去吧。这几天,我睡楼下堂中便好。”

    “干娘睡楼下好吗?天凉了好多。”

    “我多穿一层。你快把早饭吃了,我看看你娘去。”说着,班瑶上了楼。石金娥正对着床边痰盂哼鼻涕,见班瑶进来,忙请她出去,“别过给你。”

    “伤风也不是什么大病。”班瑶坐到床边,用手背测了测她额温,“还好,没发烧。我去给你煮碗姜汤吧。”

    “麻烦了。我喝了汤,就好出去把布售了。”

    听到这话,班瑶不禁笑出声,“你啊,作什么劳碌命,好不容易能歇一回,还要逞强。平素都是你作张罗,这回由我去,不至于你放不下心。唉,这么说下来,我真不免愧疚,售布买棉的事都扔给你来,以后,这事上,总该勤快些,你我交替着去。”石金娥笑道:“耽误你教导小菱武艺了。”

    班瑶扶她躺好,下楼去告知小菱今日不用学武,尽快上学去,随后进厨房熬煮姜汤。一碗和了白糖的姜汤送予石金娥喝下,班瑶随后就包上布匹出门。

    吴丹英的红卉棉行后院仓库前,一众妇人排队等着收布。杂役清点与查看布料如何,账房计算拨钱。轮到班瑶易布换钱,正好吴丹英来此,“萧娘子,难得一见。小石呢?今日辛苦你来。”

    班瑶道安,“金娥病了,方由我来。吴老板有事寻她?”

    “却也无事,但找你有事,请随我来。”吴丹英即刻请班瑶去偏堂,吩咐伙计取出一对金珐琅荷花酒杯与一只贴金白瓷酒壶,请班瑶帮她送到徐府上。“我家生意,多有徐家照顾,又逢与苏州张家欲结喜事,自该道贺。这番薄礼,要小心送去。”

    “张家?”不是江家,也不是袁家,传来传去,传不准哪家。班瑶腹诽,紧而自嘲:倒也不算瞎传,总之是要出嫁的,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是张家,士人家结亲,可是常事。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明日,再来把这份礼物送到。”说罢,吴丹英又取出一钱银子,“这是请你去的费用,收下吧。”

    班瑶看着那点碎银,内心虽然明白,吴丹英此一举,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应下,多收一点碎银图作养老。自她离店去买棉花,吴丹英吩咐伙计把礼物包装好,多带上两只玩物与药丸藏于其内。不一会儿,薛姐这便来棉行中上工了,近日她凭借染布的花样,让吴丹英因要提高利润收益而诚心聘请她进店,而有关棉布的销路,又须请人保货。吴丹英在班瑶身上动了心思。

    入夜,姚菱早早在房中躺下,以便次日早早醒来,好与班瑶早些练武。班瑶房中布置相当简素,彷佛不作长住而置,两担就能全挑走。本欲熄灯,一瞧见妆台,起了玩兴,走去比镜自照,捡起三两只花钗胡乱插于发间,又拿起青黛画眉,手没轻重,画出两条歪歪扭扭的青虫,不觉对着镜子笑了出来。

    她将青黛放回原处,又拿起一旁的粉盒,往脸面上敷粉。还差胭脂与花钿,小心翼翼拈起两枚淡粉色的梅花状花钿,涂上胶,贴在两靥。接着,又去妆奁中拿胭脂,抹得唇红如樱桃,两颊生烟霞。这般端详镜中模样,真真是媚从痴中来。

    姚菱越看越不好意思,傻笑半天,便把花钗都取下,并与胭脂放归原处,只是放于奁中时,忽而发现底部有暗格。小心撬开,一枚有手帕包着的小物件豁然现在眼前,解开手帕,原是一只龟甲纹黑漆嵌螺钿胭脂盒。“真漂亮啊!”只是这只胭脂盒,似乎存年已久,光彩略黯淡。

    “才洗过脸,又要去洗了。”姚菱被忽然出现的话语吓了一跳,胭脂盒在惊吓中被抛飞到高空,幸而班瑶手快眼疾,轻松接住,不至于被摔坏。

    “干娘!吓到我了。”姚菱抱怨道,转而又想起自己的模样,急忙捂脸,羞答答地跑出房门。班瑶笑着看她的窘状,把妆台收拾整齐,正将手中螺钿胭脂盒要归于暗格时,心念所动,将其旋开。盒中胭脂只剩薄底,但将内壁与两片白牡丹花瓣浸染的透红。

    姚菱洗完脸回来,见班瑶拈着两片红花瓣出神,唤她两声,才回过神来。班瑶赶紧把妆奁收整好,嘱咐姚菱早些睡下,便拿上卷席、枕头与薄毯,下楼去了。

    次日早晨,班瑶正要如约去替吴丹英把礼物送到徐府,出发前,她打扮了一番,将发髻梳得比平时还要蓬松光亮,水粉胭脂擦得比素日还要细致,再于眉上淡扫几笔。取出一对金葫芦耳坠,欲戴时,却嫌太特意了,又放了回去。随后,换上蜜合色苎麻衫与翠蓝色云追月纹比甲,下系墨色丝绵马面裙,着一双红缎鞋,便出门去。

    吴丹英见前来的班瑶,是打扮过的,极为满意,多赏了她一点银子。班瑶也不多话,提上礼物,就去徐府。来到徐府,她从小门进入,由婆子引去偏处坐了片刻,礼物由婆子去交给夫人。日近中天,阴云愈浓,碧云与翠岩来此,引班瑶前去星涛院。

    来到星涛院,班瑶又被安排在堂前坐了坐。半天没有动静,班瑶却嫌又闷又饿,忽而又犯起午困,便支着脑袋小憩。不知何时,碧云轻轻推醒她,请她入内见小姐。

    绕过屏风,进入内室,只见一侧,几架书架摆满书籍与古物,而旁一张香几,上摆琮式青瓷瓶一只,瓶中插有木槿、蜀葵、莲蓬、百合与桂花,微风过窗拂来,芳香沁人心脾。香几之前,一张书案,岸上笔墨横斜,又有算盘、天体仪、《几何原本》一卷等物,而后壁上挂有《山海舆地全图》。书案后,正坐着徐宜光,眼光扫了扫碧云端着的金珐琅酒器,便让她收起拿走。

    班瑶见礼物竟送到徐宜光这里,上前,道万福礼,徐宜光还未看她,只是说道:“劳费心思置办此礼,母亲喜欢,替我留下这酒器,代我谢过你家老板。”

    班瑶道:“小姐喜欢就好。”

    徐宜光道:“往日她送礼与府上,都有说法,今日是何心意?”

    “想是恭贺小姐的亲事吧。”

    徐宜光悠悠抬眼,望了班瑶一会儿,又低下眉去,笑道:“亲事?亲事从何而来?”

    班瑶略有疑惑地看了看徐宜光,又看了看一旁的碧云,只见碧云掩嘴一笑,道:“许是苏州士人来与府上做客,被他人误以为,是来提亲的吧。”

    徐宜光道:“自虎丘回来,确有士人携公子女儿来访,或许有结亲之意,只是……”

    “只是小姐主张要由自己挑选夫婿,方能称心如意。夫人老爷都应允。往后可能常去苏州、或是湖州等地,与那里的小姐佳人们交游。”碧云抢嘴道。

    班瑶了然,心绪恍有波动,连带肚子翻出声响,惹得屋中众人笑了。徐宜光请她坐下,即刻吩咐碧云、潇竹等人去端些酒食来,又命翠岩、小文将内厅再作洒扫,好请班瑶去榻上安坐,随唤琢文与小言去端清水与手巾,给班瑶濯手。

    当香炉点上,清水、饭菜已到。她们都洗了手,便要进食。碧云先给班瑶盛了碗三鲜汤,班瑶接过,尝了一口,却见徐宜光碗中空空,便问她:“小姐不吃吗?”

    “早便吃过了,逗你到现在。”碧云笑道。

    徐宜光斜了碧云一眼,嗔道:“想是困了,一旁歇息去。潇竹,翠岩,来把她抬了去。”碧云如同调皮捣蛋被先生捉拿到的孩童一般,撅着嘴退到一边。

    因被围绕,班瑶这般被人盯着吃饭,颇不自在,将碗中汤喝尽后,干脆敞开来,大快朵颐。吃饱后,徐宜光又留她休息休息。谁知,闭目休息,竟睡去了一个时辰,天色近晚,班瑶便要告辞,徐宜光又留她。

    桌上早已又摆上各式小菜,班瑶留下吃了几口,却听徐宜光说道:“午时姐姐就只喝了两钟,许是那酒你不喜欢。不知荷花露酒可合你的口味?”说罢,潇竹与翠岩戈捧着钧窑青紫渐变酒?杏刖坪?吹健

    清而微红的琼浆从酒壶中倾泻而出,流入酒?校?腿肷嗉猓?阗?己瘛!昂镁疲 卑嘌?尢镜馈6?硕跃粕趸叮?灰换岫??苫?侗阋? 

    吃了些小菜,不尽兴,徐宜光又吩咐去筛壶葡萄酒来。片刻后,碧云与琢文捧着琉璃酒钟与酒壶来到。班瑶望着壶中嫣红的酒液,便问道:“此处酒器已空,再去用就是,何来又取新的?”

    徐宜光道:“这自有道理,由我说来。酒浆倘若色淡且清,如露酒,则用华彩之器盛之,以增其色相,一如方才的酒?校蝗羰蔷平??舳?蓿?缙咸鸭涯穑?蚴晴?昊凭疲?蛴冒状桑?蛩匾??蛄鹆У却烤恢?魇⒅??欢崞涿玻?闶怯媒穑?彩呛玫摹4朔轿?嗟靡嬲谩!

    二人又喝上半壶,酒劲上头,都有些醺醉。“今日,萧娘子舍得在我处留些时辰,为何啊?”徐宜光含着醉意笑道。

    “端午那日,徐小姐瞧见我也做没瞧见,似是生气,为何啊?”班瑶更醉。

    “生气?当然生气,你说为何?”徐宜光撑着下巴,“此前还折扇而来,讲那些话,本就令我不悦。事后也越想越气,便想见到人了,把火出了。只是那般场合,不好失仪。”

    “哈哈,敢问小姐,何故生情?”

    “那便问姐姐,因何在意?”

    班瑶又饮下半钟酒,“只因一点爱美之心与虚荣之心。”

    徐宜光无意将点残酒滴入面前攒盒,“我也是一点爱美之心罢了。”

    话至此,二人皆都闷头痴笑,徐宜光更是拿袖子挡脸。笑着笑着,班瑶摇摇晃晃站起,走出内厅,走到书案旁,饮着酒端详那副《山海舆地全图》。碧云慌忙上前,小心拉扯她远离地图与书案。“小姐最恶宝贝纸墨被沾上污点,小心酒汁洒上去。”~

    “把酒拿开便好!”徐宜光由潇竹扶着前来,而后牵过班瑶的手,问道:“姐姐是要观阅什么?”

    班瑶指着那副地图,直问所绘是何。徐宜光笑答道:“此乃万物所居之凡界也。”

    班瑶又问道:“那我们所立之处,此图可有所指?”

    徐宜光便指给班瑶看,“此处正是松江府。”

    班瑶眯眼瞧着,惊疑道:“这么小?”她又览观全图,继而问道:“两端画作圆状,是何用意?”

    “是因大地山海浑圆如鸡卵耳。”徐宜光说罢,看着不敢置信的班瑶,笑着引她去书架处。书架有一格,摆着地球仪,“这是番僧所赠,他说我们所居地面,则如此球一般,曾有只船队,朝着一个方向航行,却能回到起点,若非地面不圆,怎会如此。”

    “果真如此?”班瑶半信半疑。徐宜光又接着说道:“起初我也难以信之,那番僧又问,我们常见船只从远处行来,是否先见船帆而非船身。而后,为证此,我央求父亲带我去海边观察,果真如他所说,先见到船帆。”

    班瑶回想此前随陈老板出海采香料之行,于岸上所见船只,似乎确实是先见到船帆再见到船身。回忆忽而被打断,徐宜光拿过架上一只锦盒,打开来向班瑶展示。“这是什么?”“望远镜。且从小端试看。”

    班瑶小心拿起试看,入眼的是另一只大眼。“哎呀。”徐宜光笑着推她出去,“对着我看出什么来,去院子里。”院中地面雨水塘尽干,望天,夕阳已没入阴云之后,只有万丈橙光倔强地穿云斜照,金红的光泽镶在青紫的云边。头顶至东边,天呈墨蓝色,半只月亮微现,几颗星星稀散地分布,真是一副“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之景。

    凭望远镜观星,见天边之景,陡然放大于眼中,班瑶不禁感叹道:“果真奇妙,切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若能更近些就好了。”

    徐宜光道:“我也这么想,托人去眼镜斋找师傅,求问可能琢磨出望得更远的镜片来。一时半会是没有的。”

    “但此物,用于远行或行军不错。”

    “我却更喜用它来观瞻星云。天之星河、云涛,不以尘世规矩所制,千变万化,升隐吐没,飞腾于乾坤之上,纵横于宇宙之中,此最为逍遥之境也。”

    班瑶看着她沉醉的模样,却觉自己也更醉了几分。徐宜光拿过归还来的望远镜,借着酒劲问道:“你曾问我,是求刹那之好,还是一世之安。我今日便也问你,你所求是刹那之好,还是一世之安?”

    班瑶凝望着她的双眸,一时失语。她不知道,或许,明日,她便走了。

    “我仔细瞧了你,没那么中意了,只做寻常友人就好。”徐宜光笑道,“酒未干,我们快去吃,免得丫头们偷嘴。”她小跃着进屋,班瑶似松了口气,勉强笑着,跟她进去,又绕过那高大的屏风,班瑶好奇的问道:“这十二幅画,我只认得出几幅画的是什么,其余是什么,望请小姐作解。”

    徐宜光回过身走来,“哪些认得?哪些不认得?”

    班瑶指认她所识的几幅,道:“这一幅老者垂钓,所画应是姜太公钓鱼;这一幅,青年与持锥猛士藏于木丛,紧张凝视所经旌旗四张之队,想是张子房博浪沙刺秦;这一幅,一士卧于草庐之中,门前三士并立拜访,定是三顾茅庐。这三幅不难猜,而其余的,似更有趣。这一幅,女扮男装,身在行伍,应是木兰从军;这一幅,亦是女扮男装,却着?衫,又得折桂高中,必是黄崇嘏得中女状元;这一幅,少女身穿罩甲,持银枪突围救父,许是荀灌娘单骑闯重围;而这一幅,林下士女对漫天飞雪作诗,便是谢道韫咏絮拟风雪。啊,这一幅,此前没看仔细,应是西施浣纱吧。”

    徐宜光接过碧云端来的琉璃钟,呷了一口葡萄酒,随后说道:“都不错,既然认出西施浣纱,也该看出貂蝉拜月。”

    “貂蝉拜月,我竟当作寻常中秋拜月。”班瑶道。

    徐宜光指着另一幅作解,“这一幅所画,是许穆夫人。”

    “诗经里的许穆夫人?”

    “正是。许穆夫人身在异乡,力排众议,赴乡救国,其胆识心志、忧国之心,不可谓不令人敬佩之至,恰如这一幅所画易安居士所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副所示花蕊夫人,也是如此。”

    “唉。”碧云看她俩专心致志地看画说画,酒也忘了,更别提小菜了,夜晚肯定腹空。

    “若是累了,便去休息,何故在此唉声叹气。”徐宜光微愠。

    “只怪道缘浅罢了。两位神仙辟谷,吾等凡人怎能了悟?”碧云歪着头,翘起嘴。将酒壶捧得更高,望求她二人回桌边。

    “小嘴愈发皮了。”

    “恐怕她们也都饿了,放她们先去用饭吧。”班瑶劝道。

    徐宜光允了,几个丫鬟得了解放,出了星涛院。她们也拿着酒往里走,见书案与书架上所陈书籍,班瑶忽而问起徐宜光可有著书。徐宜光微有羞愧,“才疏学浅,还不得著书。怎么问起这个?”

    班瑶道:“适才想起许穆夫人之诗作,方才问起。”

    徐宜光道:“我确有成书之心,为所爱星辰而立,只是研究尚为浅薄,比不得前人,难以落笔。”

    班瑶道:“小姐的钻研,定有所成。然作书传世,也不止学问,记闻载录,也是文章。我想凭小姐笔墨,不妨多多记录人事,尤其是女子之事。我常听闻此前抗倭中人,不少妇人,如王夫人、瓦氏夫人者,远不少,往近来讲,松江之地,亦有女中人杰。小姐今后不是多去周游么?若多作考察,多记录此间种种,为后人所阅,品读今世,以见星火。”

    徐宜光道:“这类事,府志、县志或许有记,士人笔记也有写作。”

    班瑶道:“他们有,不妨碍我们写。他们所想,或与我们所思有异,多有一笔,为女子单独作史列传,重现女子之声。”

    徐宜光道:“你是说,如易安居士所作之金石录后序那般?表抒女子所感喜乐忧怅。”

    “一样,也不太一样。”班瑶笑了,“不枉茜园之名嘛。”

    徐宜光也笑了,“我有名号,姐姐可有?”

    班瑶笑容逐渐收敛,院中已有丫鬟们的嬉笑声,“有一个,”她悠悠说道,“孤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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