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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深宫如海 > 第68章 人人尽说江南好
    宣德四年六月

    金陵湖畔,山色空蒙,春堤两岸,桃柳依依。湖边烟树笼纱中隐约显出一抹白墙黛瓦,但见古木参天、重檐迭楼,僻静处方见一芳汀圆门,上书“影园”二字。想是园主人谓此园借得山影、水影、柳影、月影,忆得人影……不过小院春深,外人莫知。

    影园内质朴清寂,尽扫雕镂,只见曲垣通幽,奇峰秀石环抱一池清水,旁种花木无数,此时已是夏木萋萋,清风习过,红莲摇曳,树影婆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园主人站在静香书屋窗前,看着窗下怡景,不禁感慨了一句。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个曼妙悦耳的女子声音传来,接了下句。园主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碧衣罗裙、姿容婉约的少妇捧着一个食盒款款走来,眉目流转,浅笑盈盈,唤了声“爹”又道,“如今湖上芙蓉正盛,既可听雨,又可观荷,爹可想去,女儿陪你?”

    老者轻轻一笑,转而正色道,“不想。”

    那名女子颇为诧异,目露讶色。

    “你若去,那炜儿必定跟去,到时候就见你二人卿卿我我,独显我老头子没有眼色,大煞风景。”说着那老者还郑重其事地摇了两下头。“不去,不去!”

    “爹!”那名女子一跺脚,娇羞嗔怪,老者哈哈大笑道,“依香,被为父说中了吧?”说话的正是魏增德和依香父女。

    “爹尽打趣女儿,他几曾这样了?”依香嘟着嘴,打开了食盒,取出一碟小菜。魏增德本还想再开玩笑,却被这盘菜肴吸引,只见盘中四块金黄色方糕,糕中嵌有肉糜,缀有虾仁、糕四周铺排青豆、香蕈、笋片等物,红绿相间,黑白分明,形色俱美,香味扑鼻,不禁食指大动,“依香,此是何物?瞧着就是美味。”

    “女儿新做了一道菜,给爹尝一尝。”依香抿嘴一笑,“这是豆腐。爹说状元楼做得好,看看女儿这个做得如何?”

    魏增德不待她说完,早已拿起玉箸挟了一筷,入口只觉外脆内软,滑嫩鲜香,一连吃了两块,没口赞道,“美哉,鲜哉,比状元楼的强。”

    “真的?”

    “嗯。依香你如何做的?全然吃不出是豆腐,竟是没有一点豆腥味……”

    “真的没有豆腥味?”依香听说颇为高兴。

    “一点没有。”魏增德说到此处,突然醒悟,含笑睨着依香道,“放心,炜儿一定爱吃。”说罢又故意叹道,“唉,为父的这一点口福就全指着炜儿了。”原来魏增德和逊炜两人有一同好,就是精馐工肴,且口味颇刁,尤其逊炜,就为嫌弃豆食内有一股子卤水味道,从来就不吃此物。依香如今就专心于烹饪羹汤,为这翁婿二人调配五味。

    当下她也不理会父亲的戏谑,颇为得意地说起由来,“这是我从唐人笔记内找到的方子,试了好久。喏,将豆腐切块,入七八成热的油锅中汆至四面金黄捞出,然后挖空内心,填入调好味的肉糜,再把虾仁嵌在肉糜上,二进油锅煎炸,后取出置于锅内加香蕈、笋片、调入葱、姜、盐、黄酒等味,文火烹煮。起锅时再淋点芡粉、麻油,撒上些青豆,这就成了。对了,我还给取了个名字,就叫‘中天月色谁好看’,如何?”

    魏增德在她说话的功夫里一直瞧着她,看着她一脸得色也不打断她。此刻的她面容红润,神采飞扬,哪里还能找到半年前那个万念俱灰、形容槁瘦女子的半分影子,再看她一双青葱玉手,上头的刀痕烫斑虽已减淡,但有些地方只怕永远也褪不去了,失了些柔美矜贵是不假,却添了许多生气,处处洋溢着自己主人的勃勃青春。

    “依香。”魏增德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郑重地唤了一声。依香抬头看着他,星眸灿烂。

    “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依香眸中莹光闪过,凝视着魏增德动容道,“能做您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魏增德心中一紧,念及旧人心中颇感伤怀,但不想坏了此时的气氛,赶紧转过话题笑道,“这个,还不给他送去,不然我可就全吃了。”

    依香见状嫣然一笑,“本来就是孝敬爹爹的嘛,不给他吃。”

    “嗯?好,好,是我的女儿,还是向着爹的。气死你相公,咦,”魏增德奇道,“怎地今儿没有瞧见你相公呢?以往这个时候早就跟着你后头来啦。”

    “他——”依香颇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早就去了顾大哥那里了。”

    “难怪,送我的顺水人情啊。”魏增德恍然大悟,作势喊道,“来人啊,把厨房里留着的豆腐都给端过来,一块都别剩下,今儿中午就这个了。”

    “爹——”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门外紧接着也传来了一串笑声,“闻香而至,犹未晚矣。”说着一个年轻男子笑着踏足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杏郎!”依香喜滋滋地迎上去,“你回来了,是娘来信了嘛?”

    魏增德见是逊炜回来了,笑指着,“还是你鼻子尖,回回都少不了你的。”

    逊炜拉着依香,笑嘻嘻地唤了声岳父,将手中的信递给他,“内兄来信了。才刚进门碰见来人。打发到下面候着了。”

    魏增德颇为惊喜,接过来细瞧。依香有些失望,“是大哥啊。”

    逊炜看看她的神色,笑道,“依香,我给你带了一个惊喜回来,你看看是谁来了。”

    依香循声向看去,只见一男一女正在书房门口,那名女子背着身子似乎不很情愿,那男子劝说半天,两人拉拉扯扯总算进了门。依香待看清了来人面目,惊呼了一声。那名女子也好生不乐意地施了一礼,唤了声“夫人万福”,说罢没好气地扫了屋内各人一眼,这一眼就叫那名女子张口结舌,呆立当间,手指着依香,“你,你……”又指着逊炜,又指指身边男子说不出话。两个男子见她这副模样呵呵笑起来。

    “如风!”依香向前一步,拉着那名女子,那名女子这才回过神来,拉着依香看了又看,又哭又笑,涕泪俱下,“是你,真的是你,主……哦,不,夫人,怎么会是你,你好好的,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依香也激动得哭出声来,“我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你怎么来的?你和张三哥成亲了?你好嘛?如霜好嘛?”

    如风已经开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语无伦次,“我真傻,我应该想到的,若是夫人是别人,他怎么也不会硬拉我来的,我前头还在生气,侯爷为了夫人请旨移居江南,你们躲在这里逍遥,全不知道我家主子的苦楚,还要我来给她请安,哼,我竟是错了,侯爷,你别生气。”说着又白了身后男子一眼,恨声道,“又骗我,你可记着了。”

    身后男子无奈地做了一个鬼脸,逊炜见状大笑起来,走过来扶着依香对着那二人道,“三哥,如风,坐下慢慢说吧,我知道你们一下子说不完的。”

    依香莞尔,领着如风等人到隔壁落座,如风迫不及待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眼瞧见,嗯,还送了你,怎地?”

    依香笑着看向张翁全,“这就全靠三哥的歧黄神技。”张翁全笑笑,“这全靠公子的锦囊妙计。”逊炜立刻就接话道,“这全靠碧儿的坚定心意。”如风狐疑地看着几人,霄碧噗哧一笑,“是这样的,如风,你还记得旧年咱们来江宁时,碰见个老道非要给我算一卦的事嘛?”

    如风点点头。

    霄碧娓娓道来,“原来那人是杏郎的师伯,号华阳真人,也识得我爹娘,这一条妙计当年原是想度我爹娘脱困的,不过,迟了一步,唉。他真是世外高人,洞若观火,那时杏郎刚被禁足,无端赐宴又罢休,转而勒令其立时离京,自然疑惑,杏郎便悄悄地留下,打探消息,华阳真人此时就找到了他,告诉他这个法子。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人用游丝金针扎入体内,封住我的穴位,一则濒显危态,二则是护住心脉。后头服大黄泻心汤,这本是治血热症用来止血的药,不过我是气血两虚,药得其反,便会吐血,至于那疼痛,因我久不饮食,脾胃禁受不住乃至痉挛。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全然断气,还有一丝游离气息,除非有人有心探查,搭住颈项的脉搏细细体察,否则是看不出来的,是吗?三哥。”w~

    张翁全点头称是,“不过当时你的样子就和死了没两样,苍白枯槁、又是痉挛呕血、皇上伤心惊惧之下哪儿还能分辨,唉,不过当日皇上不让我等接近,真个让人着急,多亏了太后及时过来。”

    逊炜接口道,“此番要多谢太后的成全,我只存了一线生机跟着三哥进宫求情的,好容易她答应了。不然就算碧儿一心求死,也是没用的。”

    如风更加诧异,“太后?她也知道?”

    “太后不知道。”逊炜断然道,“不过也许疑惑过,但是这个法子我没有明说。唉,我只是剖析厉害,言称皇上为了碧儿已失常性,她无论康复与否都是皇上的软肋,与皇上的江山社稷不利,与后宫的安宁无助。”说着歉然地握住霄碧的手,霄碧嫣然一笑,不以为意,逊炜继续道,“所以我求太后,碧儿死后可否把尸体给我,太后倒是没有犹豫。后来我说让碧儿走得痛快一点,赏一碗药,太后看了我很久,在我以为都没有希望的时候,终于答应了。”

    “我想母后可能会猜到一二。”霄碧轻声道,“不过并没有点破。”

    “天啊,这中间多少环节,差了一点,便不成了。若是侯爷不留下,若是您没有求死心,若是太后不成全,天啊,这就是天意。”如风惊叹不已,“可是后来,我和如霜送你,明明看见……”

    张翁全见她这副模样又笑起来,“你们一出宫我们便和如霜联系上了,如霜聪明,什么都没问,也没有说,人早就给换掉了。”

    “什么——如霜也知道,难怪后来她不让我拜别主子。”如风大喊了一声,指着张翁全怒斥道,“你,你,就瞒着我一个,我也去送的,你怎么不和我说?难道我就不能共事?”

    张翁全无可奈何,连声哀叹,“唉,唉,夫人,你一点事情都藏不住,告诉你,你乐坏了,到了宫里哪里还能掩饰得住。”

    “我,我可哭了好几个月。”如风想来就觉得委屈,霄碧拍拍如风,“好姐姐,多谢你的这些眼泪,才让这事圆满结束。”

    如风想想破涕为笑,猛地又忆起一事,慌乱道,“可是,可是你们这样躲在江南也不行啊,快跑吧,若是您被人看见,传到皇上耳朵中,岂不是完了?”

    “不会的。”霄碧黯然道,“你担心我的样貌嘛?这里最该谢谢爹了,还有姐姐和……,那是一名奇女子,可是……”说着她低下头,逊炜和张翁全也垂下眼睛,默然不语。还该谢谢柳星雨,可她却离开他们,独自浪迹天涯,了无音讯。

    霄碧三言两句将前事告诉如风:依香早在逊炜进京前又一次喘疾发作,窒息而亡,所幸身前已经出嫁,不再是孤魂野鬼;柳星雨以后如何假扮,如何制造声势,为日后她的公然露面铺排一切;自己现在做了舅舅的女儿,承欢膝下……如风听完也是唏嘘不已。众皆默然。

    “净是说我了,如风,说说你吧。”霄碧见气氛有些沉闷,便岔开话题。

    如风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唉,说说宫里吧,您知道嘛?那次是宁妃、惠贵人、宛贵人三个人合起伙来害您。您走后,皇上大病了一场……”

    “我知道,我们便是趁着皇上病时请旨来江南的。”霄碧轻轻道,“皇后查出来了?”

    “是啊,您怎么知道?”如风颇感诧异,便将前后说了一遍,“皇上病势沉重,又不肯见任何人,几近弥留,也不肯办您的,呸,呸,我家主子的丧事,后来是皇后按照成例办了,追谥我家主子为温惠恪贤贵妃。后来皇上终于肯见太后,据说谈了一个通宵,皇上的病才有了起色,这时候皇后查明了我家主子的冤屈,报给皇上。是咱们琅琊的侍卫领班王进盛出来揭发钱兆勇、小珠和那三人秘密联络,宁妃的侍女榴花也招认了一切。皇上自然震怒,立时就要处死三人,不过后来据说宁妃苦苦哀求,皇上瞧在皇子和公主的份上,将她们连带宫人一并圈入冷宫,容后再审,那个时节皇上也刚刚能喝进米汤而已。冷宫的日子多难挨了,她们也没等到皇上病愈就死了。唉……皇上听说了后,杀了余下的宫人,斩杀了小珠,诛了钱兆勇的三族,连沾边的贤妃也受了处分,至于咱们琅琊的人,皇上下令统统殉主,除了我和如霜。”

    霄碧不敢说话,时至今日,她听到这事还是胆战心寒,只觉得血腥扑面而来。那一环套一环的棋子不知多早晚就埋下了,可怜一个个坠入毂中以为妙算,到头来终是一死?

    如风还在继续,“到前些日子,皇上才算大安,算来也病了有半年了。病好了后,皇上性情大变,清心寡欲,潜心道教,还自号长春真人,对于前事闭口不提,填了玉池,封了琅琊和绛雪轩,就连他也再不去了。唉……我求了太后的恩典,便出宫了。”

    “可是,我怎么听说皇上在选秀?”逊炜突然开口。

    如风叹道,“说起这个,真正是。皇上这一变,朝中大臣和太后都忧心起来,我看见大臣们到慈宁宫里和太后说了好多回,什么后庭空虚,子嗣单薄,皇上不可沉溺于伤心往事等等,要速速选秀纳妃,充实掖庭。这不,就开始了。皇上怎样我不知道,只是,如霜,如霜……”

    “如霜怎样?”霄碧急切问道,“她求了太后没有?”

    “她——”如风黯然道,“太后将她指给了皇上,她也同意了。”

    啊?霄碧捂住了嘴,逊炜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背,“太后答应碧儿的,如霜自己也知道?怎地就……”

    “周大人回京覆命了。唉,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仿佛出宫见过,后头问了如霜,她只说,她无亲无故,除了太后竟是没有亲人了,又说,”如风看看二人,“世上哪儿再找一个静安侯?”

    霄碧无语,如霜孤苦伶仃,无处归依,自己说随便找个平常人家,其实能找到一个有情郎君,谈何容易?

    逊炜明白她的感受,安慰道,“这是各人的命数,如霜与你不同,未必就会有事。”

    霄碧转头看向逊炜,勉强笑道,“你说得是,她是富贵的命,我却只愿在此做个渔夫。”

    “不成。”逊炜故作严肃地摇了摇头,“今宵独钓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结,你只能做我的渔婆!”

    众人莞尔,一时又谈笑风生,其乐融融。霄碧命人上了酒菜,如风知是皆为霄碧所做,惊诧不已,看着霄碧十指磨糙,知晓她从此放弃雅好,不禁惋惜感叹。霄碧大不以为然,温婉言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寻常间的幸福皆在点滴之中。”说着和逊炜二人执手相视一笑,眉宇间尽是情愫,看得一旁的如风艳羡不已。

    正在这时,外间进来一个家人,送上信鸽一只,逊炜取下竹管,一张二寸长的纸条寥寥数字,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向霄碧。张翁全和如风不知出了何事,静候不言。

    “怎么了?”霄碧走过去,取过纸条,只见上书,“圣意已出,宣静安侯夫妇进京面君。”心中一凛。逊炜伸手过来紧握她的手,霄碧只觉温暖厚实,一股说不出的妥贴,心中安定,万事俱有他在,何需烦恼?

    “依香,而今你有父兄、有母亲、有我!不是你一人,你是堂堂正正的静安侯夫人,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

    “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经过了那些,我什么都不惧。”

    霄碧握紧了逊炜的手,从他的那里看到了同样坚定温和的目光,宛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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