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期盼和承诺，却没能实现。关于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想往。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另一个人沉睡中从未给过回应。
是以如今，楚昊洋便也只能独自一人，带着一罐骨灰和一条狗，去实践只有自己知道的、曾经的诺言——带了对方用得着的东西，去探望曾给与过陈河杞善意的邻里们。
半年下来，邻居们差不多都已经认识了这个身份不一般的大老板，每次来都会带不少东西，还都是他们用得上的。
两个城市离得不算远，他们说方言大老板大多也能听懂，而且大老板最近跟他们的交流越来越流利，一开始还用普通话，如今开口就是他们本地的正宗方言。
大家都觉得大老板虽然不笑，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冷漠，好像不太好亲近，却总是很有礼，哪怕是对待他们这些啥都没有的平头小百姓。让人不敢放肆，却也不会真的惧怕到退避三舍。直到说上话，才会发现大老板跟平常人也没多大不同，除了严肃了些。
可那一份冷肃，却又会在某个时刻悉数溶解，给人如春风般的温和感受。
但他们也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份温和并不是给他们的。
这么长时间下来，大家伙都知道要跟他聊什么。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讨大老板欢心，村里人没那么多心眼，也许有些人会贪点小便宜、会眼红，但大多数仍旧带着实事求是的朴实，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一辈人。
大家说起小陈那孩子，无人不会唏嘘。那么好的娃子，竟然说没就没了。还那么年轻，他们这些个老家伙都还在，可那良善的孩子居然就那么没了……
老天啊总是不公平。好人不长命，跟他娘一样，命不好。
楚昊洋便是这么从邻里们的嘴里了解到阿杞的过去。
每个人嘴里的小河杞，渐渐让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童年，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让他更了解那人一分，便似乎离那人更近了些。
有时听着听着，便会不自觉会心一笑。
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楚昊洋最放松的时候。
这些能让他回味许久，支撑着他在一个又一个孤寂凄冷的夜里，继续守着地狱的煎熬。
从胖大婶家出来时，楚昊洋拎着个布袋子，里面的食盒里装着一只烧鹅。
回到车上后，他将食盒放到副驾，垂眸缓缓摸着怀里的黑色背包。
默默无语。
最后他收紧了怀抱，上身后仰靠在驾驶椅背上，闭着眼睛，许久未动。
耳边一会回响的是小河杞和大白鹅哭笑不得的故事，一会又是医院里胖大婶的大嗓门，豪爽地拍着胸脯说着以后让阿杞来家里做烧鹅给他吃……
在车上滞留了些许时间后，楚昊洋又带着帝都产的三十年份的二锅头去了拐子老伯家里。
老伯看到他来，忙热情地迎了上去，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开心地搓着手接过二锅头：“你这每次过来都带东西，老头也没啥好回你的！都说多少回了，下次来再这样，老头可就真生气了！到时门都不给你开！”
楚昊洋摇摇头，不予争辩。这些对他而言真的就是身外之物，只有情分才是难能可贵的。他开口问了句：“肩膀最近还会疼吗？”
老伯闻言一拍大腿：“对，还有这事！老头子忘记说了！自从前几回那老医生给按摩过后，真好多了，最近一直没在疼了！”w~
楚昊洋神色平静地点点头：“那就好。”
“小子，老头子知道你也是好孩子，可陈家那孩子去了大半年了。以往那娃子在的时候，其实我们这些老邻里也没帮上多大忙，可现在你瞧你这一回回一出出的，大家伙都受之有愧啊！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哪！”
“回报什么的老伯这话就严重了。这是我该做的，大家不必有负担。只要大家心里都记得阿杞——”楚昊洋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背包，转而又按住了胸口，“那阿杞就永远活着，就在这里。”他抬眸看着老伯，“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谢意了。”
“你这孩子——”
两人又闲聊了会，楚昊洋没久坐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后，又遇到了其他人，胖大婶也在，拐子老伯看人都聚在一起也出来了。
大家在说拆迁的事情，不少人都在担心，按村里来人初步动员的说法，将老房子按年份评估折算下来，九零年左右建的两层楼房，基本每户人家统共也就只能赔到十四、五万，至于收回去的土地，基本没得到什么赔偿。
按如今的物价，再造同样面积的新房，光建筑材料费和人工费就不下五十来万，这还只是一个里面啥都没有的水泥壳子，还不包括后期门窗地砖木工漆工装修等，简直又把一个家庭过去省吃俭用几十年的积蓄一下子投进去了。
就这样有些人家还不一定真能把新房搞起来，还得跟亲朋好友借钱。这么一来，往后十来年又要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要是期间有家人生病的话，连住院都住不起。很多人都不想拆。
农村人不想讲究光鲜亮丽的外表，只想讲究实惠。也或许不是不想，而是没法想。
只可惜，随着大环境的改变，随着孩子大了要结婚了，很多事便身不由己起来。再怎么挣扎不愿，他们终究还是如同笼子里不断奔跑的仓鼠一样，拼尽全力地往前跑，祈盼着能有个好的终点，殊不知却始终停留在原地，白白付出了无数的汗水。
楚昊洋只是跟他们打了招呼，安静地听了会，也没怎么说话。须臾告别了大伙后，就往墓地而去。
他是去祭拜陈母的，带着温室花房里培育的一大束蓝色绣球。
彼时，程何期早就已经到了坟地里。
他本以为会找一会，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了。
那么醒目的一座墓，坐落在一片水泥浇筑的墓碑群里，差点闪瞎了双眼。
不同于别的坟墓墓碑和底座都是水泥，这一座堪称奢华。材质皆是汉白玉，造型典雅贵气，还雕刻了花纹，两边竖着两根柱子牌坊，建成一个拱门的样式，从正面望去，就像座小型宫殿，却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坟包倒是没多花样，跟其他的差不多。村人对这类事有诸多讲究，坟包都是土堆的，不能用水泥糊住，以便日夜吸收日月光照，汇集天地灵气。而且每年清明拜祭的时候要奉土在坟包上。
因此坟墓的好坏区别基本只在于墓的大小和前面墓碑，以及那一小块底座的款式。
而这一座无疑是刷新了程何期的认知，他头一次知道原来死气沉沉的坟墓也可以这样精致华贵。
其实第一眼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只震惊了下，暗道又是哪个暴发户整的。
结果走近了，不经意间一眼扫过，便要走过去时脚下却微微一顿，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墓碑上那小小的黑白照片，似乎莫名眼熟……
僵了片刻，他又迟疑地把目光移回来。
定睛一瞧，可不是眼熟么？那不就是他吗！
确切而言，是以前的他。
瞬间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坟墓，程何期这下再抬眼瞧瞧这座堪比华宫的墓，不由满头黑线。看了会，又不禁羞耻地转过了头。
羞耻过后，再转回来看着这座墓，看久了便感觉很微妙，甚至觉得有点惊悚……
自己明明还活着，却看到了自己的坟墓……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以别人的身份活着。
或者，这仍旧只是一场梦……
程何期没在这座墓前多待，转而去了母亲那边。就在不远处，隔了排被青松遮挡的转角后。
兴许是刚看到那座豪华版小牌坊，如今再看眼前的这座，他突然滋生出一股不孝感。
当初他没能力给母亲建个好坟，只是跟大多数一样，用水泥浇筑的墓碑和底座。
多年来，他虽然每年都会来拜祭，却也真的未曾想过要改善一下墓碑。他总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关键在于生前。直到这大半年里自己的亲身经历，打翻了曾经的固有认识。
如果有往生的话，他是否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哪怕让她来生能少受一点罪，多得一点幸福。
赵东和过来的时候，便看到有人正坐在地上跟墓碑说着话。
那背影，那姿势，那感觉，一瞬间他竟以为是河杞哥回来了！
疾步上前，伸出手时却正好看到对方正面，才发现居然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个人！
赵东和瞬间就冷了脸色：“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请离开！”适才的激动热切，当下的排斥仇恨，两个极端间来不及转化，让他的表情一时间看起来有些扭曲诡异。
两人没有动干戈。程何期不可能动得起，他对眼前的青年是包容的。而赵东和虽不待见程何期，却也记着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想打扰了伯母的清静，说话时语气虽然不客气，但声音是克制的。而且昨天他回去后想了一夜，也一夜没睡。这且不提。(.
此刻，程何期面对眼前不假辞色的人，没有多言，他想跟母亲说的也差不多已经说完了，见此也不再多留。对赵东和点了点头后，便往出口走去。
赵东和就紧紧握住了双拳，盯着他消失在拐角处。
而此时，入口处，一人一狗正踏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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