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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青青子矜 > 第31章 何如薄倖
    经此一夜,白公馆有两个丫鬟失踪了。接着就有传言,说是珍珠被她的情郎救走了,连带打晕了看守;至于惜兰,则卷走了一些珠宝钱财连夜遁走了。出了这两起事故,所有的下人都被严厉申饬了一番,护卫和夜间巡防亦增强了不少。虽然少了两个人,究竟不过是两个丫头罢了,寻访了一阵也就不了了之了。

    次日子矜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三姨太钱凤君。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拜访子矜。虽然有些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三姨太着了一件绿阴阴的白色丝绒短衫,少了几分妖娆,多了一些端庄。她坐下后也不吱声,流水一样的眼睛在她脸上盘旋了一会儿,才嫣然一笑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肯出手帮我。你就不怕我再害你?”

    “我知道不是你。”

    “哦?”她细长的柳叶眉一挑,眼中尽是不信。

    “你太骄傲了,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就凭这一点?那你也忒托大了些。”

    子矜微微一笑没有作答。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是很可靠的,更何况她的猜测后来也得到了证实。

    三姨太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自嘲道:“我自以为机关算尽,没想到还是棋差一着,几乎就栽在她的手里。”见子矜淡淡的没有什么反应,又接着道:“珍珠是你放走的吧?你倒是好心——可惜人家未必领情。”

    子矜没有正面答她,眼前又划过珍珠那张倔犟的脸庞——“就算你放了我,我也不会说的。”不由得喟然一叹道:“终究也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又何必同她较真。”

    “常日里听人家说‘争即是不争,不争即是争’——我还不明白,如今见了你,仿佛倒是明白了些。老爷喜欢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叹我倒是越活越糊涂了……”

    三姨太脸上的表情似羡慕、似感慨,又似怅惘。子矜觉得她今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到底也只有一笑罢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方才款款起身走了。子矜默默思忖了一响,才悟过来这不同之处——三姨太的言谈举止里已没有了以往的捻酸吃醋的劲儿,而当一个女人不再嫉妒,那又说明了什么?

    子矜原还担心一会儿见了二少爷该如何面对,出了房门才知原来二太太自知时日无多,想再见老爷一面,连夜让二少爷北上寻父去了。她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动身去了医院。二太太待她始终不错,红颜早谢,也是命薄的很了。

    数日后,二太太房里。

    白舜华风尘仆仆的从北地赶回来,一进门就见她斜斜歪在椅榻上,虽然看上去容光焕发,脸上却有着不健康的青红,心里就一沉,还未及开口,二太太已经看见了他,强撑着想坐起来,被他抬手拦下。又问一旁的绿珠:“太太的身体如何了?”“早起精神好了些,还饮了半盅小米粥。”绿珠虽是如此说,鼻子却也一酸,红了眼眶。白舜华怕二太太见了更添伤感,挥挥手让绿珠出去了。

    屋里再无他人,静的可以听见一根针掉落的声音。

    “致远呢?怎么没见他?”

    “有些要紧事要做,我让他留在那里了,——很快就会回来。”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是不能长久的了,趁现在神智还清醒,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白舜华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眼前的人眉眼柔和,隐隐还有当年的容色。此刻脸上却是异样的红色,他见过不少病入膏肓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不由得心下恻然,放柔了声调道:“好,你说。”

    “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却也没害过人,只有一个人,我欠他的太多了……”

    “我知道。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再放在心上……”

    “不,你不知道。”二太太微微喘了口气道:“有些事我从来都不敢说,后来年纪大了,也就死了这份心。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这个面目英俊风仪清逸的男子,却有着倦怠的神情,一下子就触动了她的心里潜藏最深的梦幻般的少女情怀。她生在平民陋巷,几时曾见过这样阳春白雪一样的男子,何况他又是盖世英雄一样的出现、拯救她于危难之中。于是她几乎就像飞蛾一样,不假思索地投向了那个原来同她永不相关的华丽火焰。阿来固然是同她青梅竹马,若不是他,她也无可能得救,可是人总是贪心的,总是想得到更好的,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又能有几个人会选择甘于平淡?所以一直以来她残忍的对阿来的情意视而不见,直到她流产那次——

    “那个时候你不在家里,要不是阿来,恐怕我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可是人总是这样,轻易到手的从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可贵。”二太太平时眼神黯淡无光,此时忆起往事,却滑动着几分迷离的流彩。w~

    白舜华默然无言以对。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娶她心里也很清楚,似乎只是因着那次清丽一笑的相似,让他有刹那的恍惚和悸动。可是不久他就发现这位新太太头脑空洞言语无味,远非他心中所想,难免就冷淡了几分,就有人趁势欺侮,瞅准他去外地的机会下了狠手。

    “是我对你不住——到现在也没还你一个公道。要不是那次落下了病根,你也不会……这些年冷落了你,难为你没有一句怨言。”

    二太太摇摇头:“你也有你的难处,总归要顾全大局……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看开了。我再笨,后来也知道你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这些年、只怕你心里也不好受……”他闻言更是内疚,拍了拍她垂软无力搭在床沿的手。二太太喘了口气,又接着道:“你也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当初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只是阿来对你忠心耿耿,不肯做任何对不起白家的事,还苦口婆心的劝我……这些我从来都不敢让人知道,心里一直有负罪感……后来有了孩子,那些情情爱爱的也就淡了。如今两个孩子都已成材,我也好放心去了。”她今年也不过四十的年纪,心态却已如老僧入定。“就只一件事,我固然知道不应该,可是还望你成全……”二太太说完后仰起脸来,眼里带着一点微若星火的企盼,白舜华虽然不豫,也不由得心下一软,终是应承了她。

    数日后消息传来,说是二少爷在回来途中遇上了土匪下落不明,消息不知怎么很快传到了二太太耳里,当场竟昏厥过去。挨了几日终是熬不过,撒手去了。几日后白家的祖坟里多了一座空冢,同时司机阿来的衣冠冢边上多了一个隆起的土包,上面竖了一块木牌——“感君赤忱,不负来生”。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落花。相思相望不相亲,梦里何曾到谢桥。回首凉云暮叶。子规夜啼,却道不如归去、归去方休。

    这府中骤变横生,三小姐带着热孝,原定于月底的婚事自是推迟了。旁人都担心二少爷的下落,白舜华却是镇定自若,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反言吉人自有天相,死生由命,担心也是无用。就多有下人背地里议论老爷的冷酷无情的。翠墨起先还着急不解,跑去问子矜,子矜却是神定气闲的:“二少爷若真有事,老爷又焉能不担心?如今时局不稳,只怕是风雨欲来。老爷之前去,名为经商,实则是去办一件大事去了,自然暗中有人保护,不会有事的。”她估摸着白致远的失踪恐怕还是己方欲盖弥彰的□□,只可恨尚未没查出是哪个嘴快的把这事告诉了二太太,以至其无辜丧命。其实她觉得凭白致远的手段,别说是土匪了,就算是遇上了军队,也可安然无恙的。白舜华只说和军国大事有关,让她无需过问,又说以致远的能力,当可应付的了。他近日因为二太太过世有些悒郁,加上二少的缺席,公司里的事自然又交付子矜掌管了。

    然而过了半个月,也未见有任何消息传来。

    五月中的晚上,一弯极细的月亮银钩一样,斜斜横在天际。

    夜,温良如玉,长风摇庭树,发出轻微的漱漱声。

    白府的墙上爬满了夕颜和凌霄花,层叠的叶蔓绿的像流动的翡翠一样,幽幽森森的。春末的夏初的天气,已有了蟋蟀和蝈蝈,间或脆亮的鸣叫几声。

    整座房子静悄悄的,好像同里面的人一样,寂寂睡去。

    房门外,有人悄无声息的走来,推开门唤道:“贝贝,贝贝……”只听见从沙发一角传来几声呜呜的狗吠声,那人也不开灯,就摸索着朝那里走去,抱起狗又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刚要下得楼去,却见几阶台阶之下,堪堪的站着一人。两人打了个照面,均是吓了一跳,下面那人奇道:“这么晚了,姐姐抱着狗要去哪里?”正是子矜。

    三姨太抖不妨撞见了人,心下一惊,却很快镇静下来道:“我睡不着觉,带着贝贝去园子里散散步。”说着莞尔一笑道:“倒是你,怎么也没睡?”

    子矜“哦”了一声,答道:“半夜里醒了口渴,去厨房倒杯水喝。”又睨了一眼她手中的狗和一身整齐的装扮,心念电转之间已笑道:“一时半会儿的我也睡不着,不如一起去园子里走走?”

    三姨太忙不迭的摆手道:“不必了——你不是顶讨厌狗吗?我怕它会惹你心烦。。”

    子矜见她如此,也不勉强,却略一沉吟道:“既然这样,我们坐下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妹妹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不如白日里再讲吧?”三姨太脸上的微笑已经有些僵硬,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挂钟,正指向三点整。

    “站着说也可以。很短的,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说着仿佛没有看见对方不耐烦的表情似的,自顾自的讲了起来:“从前有一个人,住在山的北边,他从来没有去过山的南边,就一直想:山那头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有有泉水?琮,有蝴蝶在花丛里飞舞……终于有一天他花了很大的气力,翻过了那座山头——姐姐不妨猜猜看:他看到了什么?”

    “能有什么?不就是美丽的风景么?”

    “你错了——山的那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荒地。”见三姨太露出狐疑的表情盯着她,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想终是不忍,于是挑明了道:“人总是这样:看不见眼前的好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总觉得山后面的风景会更好。其实山后面什么也没有,倒还不如这边的——但是很多人就是不明白、疲于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甘之如饴。姐姐是个聪明人,又何必去做这样的傻子呢?”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去遛狗了,你请自便。”

    三姨太还来不及转身,就听见背后轻轻的几下击掌声——

    冶冶银色的月华下,久未现身的白致立从阴影里走出来。“说的好!多精彩的故事。”说着停下脚步,姿态优雅的微笑道:“可惜有人执迷不悟,你的这一片好心——算是白废了。”他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照进来的月光还要温柔,可是一见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三姨太的脸在刹那间竟变得鬼一样的煞白,双手无意识的一松,怀里的贝贝骨碌跳到了台阶上,一溜儿的跑开了。

    子矜也看见了他手里的包袱,于是明白自己的揣测又一次应验了。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正不知该如何进退,却听见白致立闲闲的声音:“爱情真是奇妙的物事——她可以让聪明的人变得愚蠢,让理智的人变得冲动。”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紫色的花朵来,轻嗅了一下:“就像这晚香玉一样——多么甜蜜的芬芳。”

    他吟诗一样的语调激怒了三姨太,她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串通一气把我当猴耍么?”这晚香玉是她和那人约定的暗号:一旦有人从墙外扔进花来,她就从后院的小角门出去会合。眼见得计谋败露,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

    “啧啧。”白致立微露不满的扫了她一眼,语气里也没有了往日的恭敬,“三姨娘,这只能怪你自己的行为太让人起疑了。你以为你们偷偷摸摸的勾当,瞒的过父亲的眼睛么?”一边斜斜的瞟向子矜:“至于四姨娘怎么会晓得——啊,这也许又要归功于她的聪明才智了。”

    听闻白舜华早就知情,三姨太不由得又惊又恐,声音也打了颤:“他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白致立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怜悯之色来:“你对他倒是痴心的很。我就奇怪——十几年前他已经背叛了你一次,为何这次你还蠢得会相信他?”想到那个小白脸畏畏缩缩的样子,他就没来由的厌恶。

    三姨太却仿佛听若未闻,一字一顿的、又问了一遍:“他在哪里?”

    白致立略带同情的看看她:“他拿了钱,这会儿应该已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三姨太脚下虚浮,一晃跌坐在了台阶上,嘴里喃喃道:“他骗我,他又骗了我!”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滋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来:“好,他好……”

    笑声有说不出的辛酸,子矜听了于心不忍,伸手想去扶她:“别笑了,再闹下去,惊动了别人就不好了。”

    三姨太挥开她的手,站起来,一双眼睛直瞪瞪的对着白致立:“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白致立不悦的皱皱眉:“你还不死心?父亲说了,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只要你以后安分谨慎,他就既往不咎。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见三姨太没有反应,一抬手抖开了手里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物,珠宝首饰散了一桌,还有一大卷银票,他的话语又添讽刺:“这么多私房钱——依我看,那个姓沐的混蛋还不是看中了你的钱?他如今家道中落,老婆也跟别人跑了,这才想到来讹你一笔。”三姨太听了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显是愤懑到了极点。

    子矜一眼横过去打断他道:“你固然有理,也别太过了。”转而温言劝三姨太:“你也是被人骗了,就当忘了这件事岂不是好……”

    三姨太摇头,一双眼睛却着了火一样的明亮:“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脸面继续赖在府里?”她的脸色出奇的平静,倒看得子矜心里发怵。果听得她又道:“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要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揪出来、千刀万刮,剔筋剜骨,方能解我心头之恨。”语气轻柔妩媚,犹如缠绵悱恻的呢喃,直让人竖起鸡皮疙瘩来。

    接着她却回头冲子矜一笑:“谢谢你,还有,对不起。”笑容明艳,然而太艳了,让人忍不住想起荼靡已极的烟花。说完竟昂着头,直直的朝大门走去,路过白致立身边的时候,却轻声道:“替我告诉老爷,我很感谢他的好意。我钱凤君爱赠分明,虽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却也知道廉耻二字,所以没有脸再见他,唯有来世再报答了。”

    她的脊梁挺的笔直笔直,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子矜张了张嘴想喊住她,却看见白致立冲着她缓缓摇了摇头,终是默然。

    地上那枝晚香玉被她踩的稀巴烂,紫红色的浆汁蜿蜒狼籍。

    那一种苍凉而又倔强的背影。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概莫如是。

    却道两人见听见大门嗒的一声,惊破了这清凉如水的月夜。

    子矜心中隐隐不安,埋怨他道:“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白致立正收拾桌上的残局,头也不抬:“那还能怎样?以她那种宁为玉碎的脾气,谁能拦得住?”

    “可是她刚才那样子——我怕她想不开去做傻事。”

    “不会。她性子再刚烈,也不会同自己过不去。”

    “我不是说她会寻短见,我是怕她……”三姨太虽然素来和她不对盘,但落得如此下场,亦非她所乐见的。她预谋私奔虽有不是,但被同一个男人背叛两次,也足够让人同情的,远非遇人不淑四个字可以解释。

    白致立这才抬起头来,嘴角泛起一个冷酷的笑意,像极了他弟弟。

    子矜心中别的一跳,不敢再看。

    “那个男的卑鄙无耻,也该让他尝点苦头。”顿了顿又轻哼一记:“父亲涵养好,不同他计较;我却最看不得这种窝囊废。话又说回来,只怕一旦让她逮着了那家伙,她又舍不得下手了。”子矜一怔,看看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又焉知他刚才莫不是故意激怒于三姨太,替父亲鸣不平呢?却见白致立懒样样的打了个哈欠:“真是,一回来就不得安生。”说着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这个你处理一下。”

    子矜见他就要回房,急道:“你这就走了?人是你赶走的,明日该如何解释?”

    “就说回老家探亲去了。”

    明明是去寻仇了,还说是探亲,子矜心里嘀咕了一句。府里连遭不测,她都觉得该去烧香拜佛了。

    次日不见了三姨太,众人虽然有些奇怪,然而三姨太的丫鬟香玉连带着那只叭儿狗也消失了,桌上还有书信,说是她母亲病重、不及告辞就连夜启程了。子矜这才恍然大少爷心思之慎密,远超过自己所想,不由得暗暗惊奇。

    白静媛却不信,跑到子矜房里问她:“三姨太娘家早没什么亲戚了,从来都没听说过她还有母亲的。”

    “你没听说,不等于就没有啊?说不定是有什么怨恨过节的,现在人都快死了,也就揭开了。”白静媛素来心直口快,子矜不得已想瞒过她。见她一脸似信非信的,只得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这几日也没见你出去,你那位也很久没来我们家了,怎么,吵架了?”

    “哪有啊?他最近公务繁忙,说是忙过了这阵就好了。”

    “是我糊涂了——你们俩一直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又怎么会吵架。”

    白静媛脸上一红,笑着来拧她。

    两人正说笑间,突然翠墨推门而入,嚷道:“太太,不好了,程家来退婚了!老爷又不在家,大太太上香去了,你看怎么办才好?”

    她一口气说完,这才发现三小姐也在屋里,顿时张口结舌,后悔不迭。

    白静媛愣愣的看着她,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有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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