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上站了十几个家属，像乌鸦一样挤挤挨挨，还没等医生开腔，几个中年人就不耐烦的嚷嚷起来。
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操着一口标准的本地腔，不耐烦的吆喝起来。
“我就说你们这些当大夫的,给个准信，到底还要救多久，我们这着急准备后事呢。”
这种事情在急诊科，斯晓华也是见多了，仿佛此刻的心早就该麻木了。但她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老爷子还尸骨未寒，子女们就着急盖棺定论，看来每个子女早已经把祖上的家产分割完毕。
“谁是家属代表,过来签字，病人因为脑出血导致脏器大面积衰竭，抢救无效死亡。”
“我就说吧，老爷子这次准不行了，临了还遭你们这般蹂躏，白耽误我们功夫。”
感情，这趟来医院，他们只想要个死亡诊断书。这吃起来血馒头的人类的嘴脸那！那个躺在病床上已经没有灵魂的老人，或者去了也好，若听得见这人间呱噪，便是杀人又诛心。
从医院疲惫又无奈地走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来，这一晚她是临时给同事顶一会班，没成想弄了个匆匆忙忙，不仅九十多岁的老病患没救过来，而且一帮家属还说尽了难听之辞。
寿终正寝对人类本身来说，是一种理想的死亡方式，这对于儿女来说，也是一种福报和安慰。可当子女的若是恨不得父母早死,他们就不怕老天惩罚么？
斯晓华心里有一声冷笑飘过，这是怎样的世界，既然做父母的可以抛弃亲生，也必须允许有些子女把老父母当作废物的现象发生。
她又愤愤然自己的身世，当年葛秀清单东海也是冠冕堂皇地丢下亲生女儿，凭什么自己老了想要含饴弄孙，再来她这里摇尾乞怜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跟医院里的那些白眼狼不同，她是打算跟这种重男轻女的人划清界限的。
她思绪万千，恍恍惚惚之间自行车已经骑到了楼下，冷不防却有一个浑厚又略带苍老的男性声音飘进她的耳廓，那语气有点试探，生怕听话的人会不屑一顾，吃了闭门羹。
“晓华，你……下班了？”
竟然是他，摸黑开车来了。斯晓华猜想肯定又是金俊鹏背地偷偷走漏了消息。
“嗯……”斯晓华毫不待见地应了一声，她把车停好在楼下,一时之间不好说什么,这种既遥远又咫尺的距离让她无所适从。
这样的夜晚，对于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来说,或者很适合上演父女情深。
看着在她面前有些窘迫的亲生父亲，幸亏小区里的路灯不那么明亮，所以正好遮掩些他的尴尬。
不，这大晚上的他来做什么，期待着她既往不咎，泪流满面地叫他一声爸爸，对不起，她做不了这样的影后，她觉得这一生她没什么遗憾，就目前来说，她挺好的。
“晓华，在急诊科工作还吃得消不？要注意身体啊。”
对着亲闺女的冷脸，单东海有很多话噎在了喉头里，这种客套话原本不应该在亲生父女之间产生。
斯晓华在心里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无论吃得消吃不消都是她要走的路，她必须扛起来才是对人生的负责态度。哪像他们，吃不消就丢在一旁。
现在想起来关心我了？我斯晓华不想被消费。
“我可没那么娇贵，生下来就是个受苦的农民子弟。黑灯瞎火的您来做什么？你有你的女儿女婿一大家，又何必打扰我的清净。”
“晓华，我……爸爸就是想看看你，咱们一起说说话。”
“我和您之间能有什么好说的？！”斯晓华反唇相讥。她不止一次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一生他若安心做个姨父，她也不会失了礼数，哪知道他们还安着要当父母的心。
他们这是想抛弃就抛弃，想要回去就要回去，从来都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从她听说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男孩开始，她或者早已不打算原谅他们。她不觉得他们那一大家对她能产生什么真正的感情，不仅如此，怕是要再欺骗些她的感情。
“晓华，爸知道你现在心里还别扭着。不过爸不介意，我和你妈都等的起。”
“你不要跟我提她！”
斯晓华打断了他的话，或者就是因为葛秀清过去那些对单家孩子区别对待的小动作，让斯晓华一直对她嗤之以鼻，她看不上亲生母亲的市侩自私。
在她的思想观里，若是谁救了她的女儿，她会加倍回报人家。可葛秀清的态度，压根是出身农村，看不起农村人。
“好好好，咱不提你妈。爸能上去坐坐吗，就当认认门。”
如若是黝黑的夜里，看不到对方的姿态，便可以毫不留情地拒绝，偏是这路灯发出的光芒，照见了单东海不再挺拔的脊背，那一张在女儿面前低到尘埃里的脸。
斯晓华沉默了片刻，没说什么，转身便进了楼洞。其实乍听到他的声音时，她便起了恻隐之心。她一直抵制这这种情绪，防止自己因为一颗怜悯之心上了对方的当。
然而她还是破防了，往常她上楼梯都是三步并两步，这一晚，却也有意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她那一刻是有些担心，亲生父亲在楼梯上跌了脚。
等防盗门打开的那一刻，听见响声的金俊鹏已经立在了他们面前。
“爸，这么晚您怎么有空过来，快进来坐。”
斯晓华怒气冲冲撞上门，没给金俊鹏好脸色，毕竟这么拙劣的演技，他自己都笑话自己。
“小点声音，老婆。一会邻居该打上门了。”
单东海冲金俊鹏和蔼地笑笑，他对这个致力祖国航天事业的研究生女婿是中意的很，够聪明够老实也够孝敬，没少帮他们解决实质问题。早先单蓉蓉的婚姻他发了几场雷霆之火，但最后还是便宜了那个大专毕业的河南后生，真是太不体面了。
单东海并没有到客厅的沙发上落座，而是各个房间转了一下，这不过是个一室一厅，单东海却里里外外看了很久。
“爸，这房子是我们临时租的，离晓华单位近，方便上下班。”
金俊鹏话一落音，也感觉自己说了一句废话，甚至对这个亲岳父有点大不敬。仿佛是在说房子就这么巴掌大的地，能看出花来么？其实他不是这意思，他就是想招呼岳父坐下来喝茶而已。
“嗯，房子虽说是面积小了些，但两个人住，倒是格外宽敞利落。俊鹏啊，晓华上夜班不容易，我看也没什么家务，你下班就多做一些吧。”
听懂了女婿话里的意思，单东海在沙发上落座，端起茶几上的杯子，随意呷了一口。
“你和晓华结婚小半年了，爸有一句话也憋了很久了。这结婚过日子老租房住不是长久之计，相必你们也有购房的打算，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要是买的话就一步到位，就在我和你妈住的公主路附近买套三居的，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你爸妈免不了帮忙照应，我们离得近也能帮把手。至于钱的事，你们俩不用太操心。”
“这……爸，我……”金俊鹏一时涨红了脸，到现在为止，他喊了单东海几个爸，他也数不清了，可他真的不是图他的钱，早就知道老婆的姨母家底丰厚，但他没想着捞钱，从未想过。
可岳父大人那么直接，倒显得他别有用心。
“我……爸我这个人真没往那方面想，买房的事我早就打算好了，虽不能像您说的那样一步到位，但普通地段两室一厅的首付款明年我就攒够了，再有我爸妈支援我一些。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晓华跟着我吃苦。”
单东海摆了摆手，会心一笑，口气也不容反驳。
“俊鹏，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和你妈弥补晓华的，如今你们都出息了，我和你妈拿出来些钱，不过是个锦上添花，这也算是了解了我和你妈的一桩大心事。”
“等过段时间，你爸出了院，咱们啊要聚一聚，俊鹏啊，你也把你爸妈从东北接过来，咱们几家坐一起聊聊家常，要是你爸妈时间充裕，就一起看看房子，这地段什么的还是得你们老金家点头才是。”
金俊鹏扶了扶镜框，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爸，我前几天就把晓华的身世告诉他们了，他们也着急来这边见一见你们呢，等我葛爸爸那边康复了，他们就动身。”
虽然金俊鹏心里有一丝愁云掠过，但在他正头的岳父面前，他也不好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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