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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凰图 > 十六章
    这一生,从未觉得,这身蟒袍玉带穿戴起来如此沉重而光鲜,哪怕这具老迈躯体每一挪动都倍觉吃力,于廷甫仍竭力昂起头颅,伸直腰板,维持着宰相的威严仪态。从玑小心扶持着父亲,感觉到他枯瘦的身体已经很轻,可他朝着銮驾颤巍巍迈出的每一步,都蕴藏了不可言说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步子,仿佛也牵引着整个于氏家族的荣光,走向晴雪艳阳下前方远处,光晕如环拱耀着的一乘龙舆、一乘翟车,已出现在黄沙铺设的大道尽头,宝盖羽伞,如云仪仗,渐渐行近。

    父亲当先跪下,徐徐顿首于地。

    行动不便的大哥在三弟和四弟的搀扶下,跪拜于父亲身后。

    銮驾按皇室日常出行的仪仗,马覆锦披,额插翟羽,金缨红络,攀胸紫铜铃拂的声音清越入云,动摇徐来,龙舆在十丈之外停下。从玑以额触地,依礼不可抬目直视,却见父亲身子似难当跪拜之姿,巍巍的歪斜了下。从玑顾不得御前失仪,忙挪动膝盖靠近,让父亲倚在自己肩上。恰这一抬身之际,龙舆降处,皇上下了舆,回身亲手去扶同乘龙舆的皇后帝后同舆,可见华皇后所受的恩宠比从前更隆了。黑压压跪拜一地的人丛里,无一人敢抬头,唯有从玑无意间抬起了目光。他的目光,遥遥触及步下龙舆的皇后,似被丽日光晕迷眩了一刹。

    “臣于廷甫,恭迎圣驾。”

    父亲声音洪亮中透出竭尽全力的颤意。

    阔步踏雪而来的皇上,俯身扶起父亲,未发一言,先振臂除下自己身上玄狐裘大氅,双手给父亲披上,低声斥道,“朕说了从简,怎么还劳你立雪相候”另一个清冷语声如微风拂雪,正是华皇后,“于相保重身体,地上积着雪呢,快都起来。”

    凤羽纹袖沿下,寒玉般的一双手,在从玑眼前虚扶了一扶。

    从玑不敢当皇后这一扶,复又叩首谢恩才起身。

    父亲语声颤抖道,“总算等到皇上、皇后御驾回京,老臣此生无憾了”

    皇上扶着父亲,叹了口气,飞扬双眉间皱起一痕歉意,“朕有愧。”

    只淡淡三个字,却令宦海沉浮一生的父亲老泪纵横,喃喃不能成言。

    登基已三年的皇上,正值英华之年,与大哥年纪相仿,在藩时多有风流之名,曾是倾倒闺阁的美男子,如今英武倜傥依旧,却平添了一分峻严,这一叹一皱眉,流露帝王之身的沉重冷郁,与昔日里曾与大哥载酒宴游的晋王,已判若两人。从玑心中如此想着,皇上的目光,也越过了父亲佝偻身躯,落向他身后的大哥。

    “从璇。”皇上直唤了大哥的名字,深邃目光在大哥身上定了一定,不多言,那份旧友间的亲厚,却令所有人瞬时都明白了。原来皇上从未淡忘旧谊,往后于家这个长子,纵已成废人,家里家外也没有人再敢轻慢于他。于从玑心中感激,眼见父亲也大是动容,大哥更挣扎着要下拜。皇上亲手扶着父亲,扬眉间来不及拦阻,身侧的华皇后已翩然而出,在大哥臂上轻轻一托,“爱卿免礼。”

    南朝人在尊卑男女之别上,不比得北朝豁达,然而华皇后此举全无拘束,落落风致,与北朝女子一般无异。朝中对华皇后的非议传言,多说她妖媚惑主,行事乖冷。眼前所见的皇后华氏,仪态万方,并不如传言中孤冷,行止音声自有一种摄人心魂之力。搀扶着大哥的从琳、从琅二人,已是神为之夺。

    帝后对长子从璇这份格外的体恤,比什么恩赐都更触动于廷甫。

    从璇的伤残,是他一生最懊悔痛心之事,这个儿子也是他唯一放不下的牵念。宦海险恶,从玑自顾尚且不易,丛璇心气高傲,最受不得委屈,膝下只一个女儿,也不知能否照拂他的余生。如今眼见皇上并不因丛璇已成废人而轻视,从不轻易施恩于人的华皇后更待之若此于廷甫胸中热意涌动,感慨万千,君臣一场,年青的君王与异国远来的皇后,终是知悉他所愿所求的。

    此番拼出老命,独撑京中大局,力抗诚王对皇帝的施压,镇住摇摆不定的拥立功臣姚湛之。皇上素来治下恩威并重,自然不会薄待了于家。然而于廷甫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更已位极人臣,还能贪图什么官爵,无非是为子孙积攒福资

    从相府门前到正堂这一路行来,皇帝始终亲手搀扶着老迈的宰相,皇后随在他身侧,步履轻缓,衣袂飘飘而行。皇上没有半个字问起朝政,也不问起小皇子,只温言闲叙,问着于廷甫的起居病势,偶或与随行的于丛璇重提旧时佳事。丛璇一一应对,初时拘谨僵硬,渐渐也有笑容浮现于苍白消瘦的脸上。

    华皇后淡淡莞尔倾听,皇上与于家父子娓娓相谈,目光不时掠向皇后,尤其与丛璇谈及少年旧事时,有意挑了趣事,说与她听。每当皇帝的目光掠来,皇后的眸光总是恰恰迎上,自有不可言传的默契相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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