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竹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是想着什么东西。江致和一动不动尽力地降低存在感，皇爷这会摆明了不想有人打扰，老油子江致和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沈修竹拈着杯盖转了片刻，盯着茶叶若有所思：“棠梨宫……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如老僧入定的江致和陡然浑身一紧，皇爷怎么会忽然提起一个小小的美人呢？
然而不管怎样，皇上提起了，自己就得有话答，江致和无比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果然，皇爷看起来不甚在意，实际还是对那位上了心的！因为有准备，此时答起来倒也不慌：
“禀皇上，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昨儿廖才人去了一趟，倒是有些趣事儿。”
“廖才人？”沈修竹扬了扬眉。
江致和闻弦音知雅意，瞧着沈修竹就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略弯了弯腰，便绘声绘色地将昨日在棠梨宫发生的一应事件给讲了一遍，倒也是不偏不倚公正阐述。
沈修竹歪了身子半倚在靠枕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那嘴角一丝笑意却掩不住。江致和偷眼瞧着。皇上是半分没打算计较那张美人的失礼之处，心底便有了数，这棠梨宫的差事，以后可得更加地留心了。
“倒也有趣。”沈修竹忽然开了口。
江致和赶紧地竖起了耳朵。
“旁的呢？”
“旁的便是晚上的时候，亲自下厨做了晚膳。”江致和用脚想都知道这是问的张美人，于是便掂量着沈修竹想听的答话。
“哦？”沈修竹果然起了兴致，“晚膳做的什么？”
“皇爷恕罪，奴才倒是从没见过，只知道是一类面食。用平底锅子煎的面饼子，往里头搁了鸡蛋，一些个菜，腌肉，还有些旁的吃食，最后抹了大酱，大酱大约是张美人自个儿做的，最后又把面饼切成了小块，盛在盘中，用竹签子扎着吃的。”
至于什么“棠梨宫上下俱在一桌共食，并未有侍膳净手伺候，全屋上下尊卑”这样的话，当然是一句也不能说的。
江致和又等了等，见沈修竹没旁的话要说了，正准备退下，却听到传来淡淡一声：“晚间便去棠梨宫罢。”
“是。”
张莹莹毫无形象地趴在窗户口晃着脚吹着碎发看天发呆，真的好无聊啊！菜都挪完了，花也都浇过水了，小鸡崽们也都喂过了，打牌嘛不想打，也没有啥游戏好玩，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囚犯还能每天晚上看看新闻了解了解国家大事呢！囚犯还有个有期徒刑呢，时候到了总是能出去的吧，自己这真是要在后宫待着一直到老了？
香云看着张莹莹无聊也很头疼，小姐在府里的时候就是待不住的，三天两头地偷溜出府到处玩，现下自打进宫便再没出过棠梨宫这块地界，可不是要憋坏了。
“小姐，要不咱们玩儿斗地主？”
“不想玩。”
“那……狼人杀？”
“没劲。”
“真心话大冒险？”
“切，你还有啥真心话是我不知道的？”
“……”
香云苦着个脸，实在是没辙了，这些个小姐搞出来的新鲜游戏都吸引不了小姐了，自己还能有啥办法，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东映。
认真看书的东映表示爱莫能助，并且把书抬高挡住了香云愤愤的目光。
“那要不小姐给我讲故事吧，上次那个猴子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奴婢可想听了。小姐~”
张莹莹往后一个倒仰，还以一个葛优瘫，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不高兴。”
寄月第一百路过，并在第一百零一次叹气后，终于没忍住：“美人，虽是在自己宫里，您也该注意言行举止，奴婢又要说您不爱听的话了，可是美人倒是也从来没听进去奴婢的话过。”
张莹莹见势不好赶紧举手投降：“姑姑累了吧？姑姑渴不渴，饿不饿，香云，还不快去给姑姑倒杯茶来，再看看有什么点心，给姑姑也端一盘来。”
香云哎了一声，欢快地蹦了下去。
寄月看着香云欢蹦乱跳的样子，眉头顿时就揪了起来：“香云！”
香云伸头做了个鬼脸，脚下倒是规矩了起来。
张莹莹笑嘻嘻地打圆场：“算啦，香云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再说了，反正是在自己宫里，别人看不见也没啥，姑姑快歇歇罢。”
寄月的眉头揪了又揪，终于没忍住又叹了口气：“美人别怪奴婢说话不好听，奴婢也是怕事情做不好，辜负了美人的交代。”
“姑姑言重啦，来来来，有啥事坐下说。”张莹莹说着便伸手要拉寄月坐下。
寄月却轻巧地避开了张莹莹的手：“尊卑有别，美人不该如此。”
张莹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少顷，慢慢地缩了回来，人也坐正了：“姑姑有什么话便说罢。”
寄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方才一脸凝重地开了口：“规矩这件事，奴婢从前也是与美人提过的，承蒙美人信重，也说要奴婢好生带着香云东映，主子既有交代，奴婢不敢不尽心。”
寄月顿了顿，似是在等一个表态。
这话张莹莹确实是说过的，当时也是有心要把棠梨宫的规矩立起来，只不过后来种种，又觉得苛刻得太过生分有些不大好，加上张莹莹自己本来就是个没规矩的，渐渐学礼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这事是自己没理了，于是点点头：“是我不好，我既然请姑姑管教香云东映就不该再放纵她们。”
寄月低了低头：“奴婢冒犯了，主子没错，错在奴婢没有严加管教。今日既再得了主子的话，奴婢也就放心多了。”说着寄月就要行礼告退。
张莹莹却又揪了揪眉头，想起来大猪蹄子第一次来坑自己羊肉串那天晚上的辗转反侧，那天自己就下定决心打算找寄月好好谈谈的。后来却不知道怎么的又给忘了说了。
张莹莹是个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的，但是寄月好像不是。同处一个屋檐下，同绑在棠梨宫的大船上，往后是要一起经历各种风雨的。可如果两个人目标不一致，以后难免会起纠纷。
与其到以后被别的利用来离间，倒不如自己挑明，好聚好散的总比变成仇人好。上次忘了，这次正好寄月提起规矩的事情，张莹莹便正好借机谈谈清楚，于是出声留住寄月：“姑姑等一下，我还有点话想说的。”
寄月安稳地一礼：“美人唤奴婢名字便好，奴婢怎当得起美人唤一声姑姑。美人有事直接吩咐便是。”
张莹莹在心底默默擦了把汗，再次坚定了把事情谈开的心。
香云不知是不是觉出了两个人之间气氛不读，往常的小辣椒今天却偃旗息鼓，放下茶点就安安静静地退出去了，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
张莹莹不忘投去赞许的目光，瞧瞧，我家云宝宝还是很聪明很善解人意的嘛，真棒！
说回正事。
张莹莹前世也不过是个才毕业的大学生，在此之前最高也就是做过外联部的部长，说是部长这么高大上，其实就是个跑腿的。因此这找人谈话的技能是丝毫没点过，这门一关，话还没开始谈呢，张莹莹自己倒先手足无措了起来。
端起茶杯假模假样地抿了两口，又干咳了两声壮了壮气势，想了想又抿了两口茶润了润喉。寄月倒也是沉得住气，低头站着一动不动地，仿佛是个假人。
张莹莹终于沉不住气了，也或者是终于缓冲完成了，鼓足勇气开了口，这一开了口，话说了起来，倒也就不紧张了。可见万事开头难是真的。w~
“寄月，我就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你先别客气你先听我说，我喊你名字是表示尊重哈，虽然我估计你本名肯定不是寄月，但是这话怎么说的，我也不知道你本名哈哈哈哈，这会再问也怪怪的，就这样叫了哈哈哈哈，咳咳，我好像有点??屡丁??
寄月：……
“咳，是这样，你先听我说哈。我呢，我，嗯，我也没啥大的志向，你知道吧，咳，估计你不知道，好吧，是这，我进宫呢，嗯，也就进了，但是我家里呢，你应该也有点了解，你们这都是高端白领丽人，咳咳咳这个，夸你能干的意思！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哈。”
张莹莹气得端起茶猛灌一口，拍了拍自己打秃噜的嘴，深呼吸一口气：“寄月，我知道你心思很正，你是个很能干的人，你也很上进也很努力也很争气，总之我看你是非常优秀非常努力的，我很佩服你，也很欣赏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寄月默默点头，虽然张莹莹嘴里蹦出的很多词都不太懂，但是听着还是能明白意思的，是在夸自己。
张莹莹笑眯眯：“你明白就好。说完了你说我，你很努力，那么反过来，我就是很不努力的那种，你别急你先听我说！”张莹莹抬手止住了寄月，“我知道你肯定要奉承我，但是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我很争气很努力吗？你不用回答我，也不用慌张。我不是来问责的。”
“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是那种上进的人，我不想，也不会。你能明白吗？”
张莹莹看着寄月略有点迷茫的表情，叹了口气。唉，后宫其实就是一份职业嘛，自己就是那个想划水的嘛，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看不懂呢？
深吸一口气：“这样，打个比方罢，士子寒窗苦读，是为了中举，乃至为了一步登天，做一个状元光宗耀祖，这你明白罢？”
寄月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有的士子，或者说，绝大部分的士子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们日复一日兢兢业业刻苦努力学习，就为了一朝登第，对吧？”
“但是还有一些士子，绝少数的，零零星星的，总有那么几个是只想得一个秀才的身份，然后能免去田赋，能见官不拜，能够有一片田，娶几房妻妾，然后便寄情山水，安安稳稳过小日子，这样的士子也是有的，对吧？”
寄月再点点头。
“很好！”张莹莹兴奋地一击掌，果然还是比喻大法好说理啊！
“寄月你就是那些上进的士子，而我，就是那些只想得个秀才名分，然后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士子，这下你能明白了罢？我说得够明白了罢？”
张莹莹眨了眨小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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