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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金屋吾自造 > 第44章 人间斧钺
    这样的我,不想活了,有错么?

    人间斧钺,暴戾加身,我不想活了,不要这条命了,有错么。

    何喜唇间颤动,想顷刻说些什么,但她发现,她根本说不出来。

    为人者,生也自由,死也自由。赵念念若一心向死,谁也没有资格拦之。

    她不能死,她一死,裴深无所留恋,无人掣肘,甚至可能萌生死意,追她而去。赵念念不能死,至少在我问完裴深我想问的之前,她不能死……王述的话语猛然闪现在脑海之中,何喜攥了下拳心,打算兵行险招。

    放开拦着赵念念捶打肚子的手,她退回去,老神在在地站定了,“你若一心赴死,自然没人能拦你,我何喜区区凡人尔,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尚且兼顾不过来,又不是大罗金仙,哪里有那等能耐管你这一堆烂遭事。只不过,我私心里,替你可惜罢了?”

    “可惜,可惜什么?”赵念念咳嗽一声,敏感地问。

    何喜睁着眼睛编瞎话,“你好好的一家子,被这裴姓畜生害成这副鬼样子,难道不恨他入骨,难道不想亲眼看他是何下场么?裴深能在霸州,弄出以兵充匪的幌子,就说明他背后靠山极硬,甚至手眼通天也未可知。你若一心赴死,人死如灯灭,苦主又少了一个,到时候谁去申告,谁去持讼?难道要靠你那个双脚残疾,浑身火燎的姐姐么?恕我直言,她气若游丝,只不过凭着一腔血恨撑了这三年,如今沉冤得昭,心下一松,也不知何时就……”

    话音一顿,察看赵念念神色,何喜再接再厉,又狠狠加了一把柴火,“人活这一辈子,什么都急,唯有死,是万万不用急的。你的长姐那般惨境,尚能支撑三年,你为何支撑不了。我若是你,根本不着急寻死,咬着牙也要看禽兽得报,最好人头落地,死在我跟前。不然到了地底,都不会安心。”

    直起背来,何喜长叹一声,“赵大夫,你不是官场中人,不懂官场阴暗,盘根错节,要是裴深背后靠山极硬,血雨腥风里还伸手捞他一把。你这时寻死,不是还助他一助,莫不是三年夫妻情……”

    “住嘴!”赵念念再也听不下来,张口打断,她本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从没这样粗暴无礼打断过别人,此刻胸膛起伏,气息不平,恨恨道,“拿饭来!”

    何喜心下略定,脚步松快了点,往门外走,看见方才那小丫头扒着门框,可怜兮兮站着,随手在她头上摸了把,笑盈盈的,“去端饭来。”

    小姑娘眼睛一亮,忙不迭转身,往厨房跑去。

    何喜眼梢笑意未收,便听得一阵哀泣哭求之声,隐隐传来,逮住下人一问,“怎么回事?何人在哭?”

    那下人道:“外头来了一大帮子女人,有老有少,拉儿扯女,就跪在咱们府门外头哭。哭丧一样,晦气得不行……”

    何喜眼角一跳,朝大门跑去。

    城守府门之外,大街之上,浩浩荡荡,跪了一群妇孺。昨日刚刚下过雪,残雪未消,被脚印车马踩得肮脏不已。就在这样肮脏的街面之上,不复洁白的残雪之中,那群妇人,麻木的,额头触地,一次又一次磕头。更有甚者,不单单自己磕头,还拉着身旁的小孩一起磕头。小孩子冻得满脸通红,额头沾染灰黑雪水,脏脏的,脸上神情懵懂,有几个慌张畏惧的,张了张嘴,想要哭。

    妇人道,“哭!大声地哭!让他们把爹爹还给你!”

    何喜一愣,心中渐渐发凉。

    妇孺们在府门前跪了这久,门前守卫冷着一张脸对她们不闻不问,心里不由得几分灰心丧气。因此一看到何喜,犹如暗中遇光,冬日遇火,立刻飞蛾扑火般地飞了过来。

    “小心!”守卫们立即拦上来,挡在何喜跟前。

    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妇人,身子俯低,整个上半身几乎趴到了地上,她拉住何喜的裙角,看见那秀丽裙角上被自己的手印上了乌黑的脏痕,脸上犹豫了片刻。

    但随后,更用力的地抓住那片裙角,仿佛落水之人终于遇见了水面上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丝毫不肯放过这片刻生机,嘶哑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吧!”

    放过谁?何喜攥着手,心下一个猜想浮动,简直难以置信。 m.a

    “没了男人,我们娘仨还怎么活啊!”

    “地里那么多活要干,孩子还小,我又是个女人,虽有点子力气,那也只够养猪喂鸭造反洗衣,撑不起来啊!”

    “男人没了,这个家就散了啊,我们孤儿寡母的,难道街上讨食去么!”

    “回家吗?家里头老子娘也不知还在不在,兄嫂又苛刻,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拖油瓶,一天吃八顿还嚷饿!我还得让人戳着脊梁骨,怎么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

    “他真的对我很好的,求求你放了我家相公罢!我给你磕头,求求你了,放我们家一条生路!”

    “没人被拐卖,没有,不是拐卖!”不知是谁带着哭腔,一边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不是拐卖,我们都是自愿的!”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妇人带着哭音,齐齐喊出了这句话,悲惨的声浪汹涌而来,中间还夹杂着孩童们不知所措的嚎哭。

    我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的……

    她们,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喊出这句话的?

    何喜艰难地闭了闭眼,原先发热的头脑渐渐凉下来,甚至一阵阵地发冷。韶华少女,被拐离家乡,被拐离父母兄弟,难道心中没有恨么?肯定是有的,但日子过去,孩子生了,与这个地方,与那些人,与马家村有了更多的纠缠。诸般牵绊,诸多纠缠,磋磨之后,日子还得往下过。

    她无法自制地,又一次想起张氏那句话:再如何富丽堂皇的府第,千山万水,你是回不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意:千万山水,而你落根于此,盘绕纠结,除非断根折枝,不然你是回不去了。

    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此时此刻,没有被拐卖的苦主了,只剩下甘心受苦受难,甘心替男人洗脱罪名的妻子,母亲。

    何喜心口窒得厉害,目光一偏,扫到那些懵懂的,冻得脸蛋发红的小孩身上,心中涌起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控制不住地觉得讨厌。

    整个人,几乎被忿怒填满,难以自抑地微微发抖,她头一次,这么刻骨地感受到力不从心的无力感。觉得愤怒,但又不知道该向谁发泄这股怒气,仰起头,大好青天,蔚蓝如洗,晦黑两翅的飞鸟不时划过,是永远除之不尽的灰点。

    探手去擦,谁料鞭长莫及,擦也擦不到,拭也拭不净。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痛楚,堪称无可转圜的不自由,却原来是她,不自量力了。何喜鼻头发酸,哽得难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

    袖摆一动,有人拉住她的袖子往后。那动作坚定,沉稳,毫不放松,直到把她拉到后头去,男人挺身出来,自己直面了这一地哀声。

    “马家村民拐贩男女,原是罪大恶极,但念在收容赵氏有功,助于破匪,故此还在斟酌罪行。”王述沉声道,“尔等聚在此地哭号,于案件无益,再这样胡搅蛮缠,妨碍公务,罪加一等,还不速速退去!”

    街面上妇孺一阵骚动,似乎有些畏惧,然后一阵交头接耳,便三两成行,渐渐去了,只是边走边频频回头,十分不放心的模样。

    何喜心中堵得快要炸了,鼻子里微微响了一声,从王述的角度看过去,小姑娘垂着头,因为肤色的雪白衬得眼角一抹红更加明显。

    王述垂眸,眸光从那群犹带哭音的妇孺身上掠过,彻彻底底放到了何喜身上,他本是刚正肃然的人,照理来说难以打动,但不知为何,看她那垂头耷脑的样子,嗓子无端放柔了点。

    “这个世间,不是只有善恶的。善恶之外,还有生活。”

    何喜头也没抬,深深垂着,只依稀嗯了一声。

    街面妇孺散得将尽,最后只剩一个妇人,并一个女童。女童咬着一根关东糖,躲躲藏藏掩在妇人身后,王述一眼认出,那女童正是小竹子。小竹子做了坏事,不敢和他们对眼,这也就罢了。

    王述冷眼看去,盯在了那个妇人身上,想必这位就是阿难口中好心的阿娘了。只见那个妇人穿一身家常的蓝袄子,一眼看出已经清洗多次,乃至洗的微微发白。衣着朴实无华,却打点得干净整洁,有一种朴质的温婉。那妇人身上,也无甚华贵钗环,仅仅发上一根银簪子别致,打成蜻蜓竹叶的样式,随着她的动作,蜻蜓翅子悠悠一颤。

    “你也是要来求放了你男人的么?”王述道,如有叹息。

    “不是,”那妇人圆圆的脸,神态冷静,长拜下去,铮然磕头,“我来求官老爷,千万不要放了他。”

    “我本有家有室,有夫有女,做梦也想,回到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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