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过路人，冷淡地看着眼前正要上演的戏码。
但这出戏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料立马开始，反而是那看起来堪堪只到自己大腿处的小豆丁似的小凌修跟自己相对而立。
凌修是个好耐心的人，但今日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耐心用在与幻象斡旋的地方。(.
更何况，这一招，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于是他就这么直直地从小凌修身边走了过去就快要到拐角处时，那小凌修却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时，张岚捧着一本童话故事书出现了。
顶上的灯光全暗。
眼前的场景换成是小凌修与张岚两人并排躺坐在床上，张岚翻开还散发出油墨味的故事书，干巴巴地念了起来，而小凌修也没把心思放在故事上，只是瞪着两颗童真的眼睛，看着张岚。
凌修无动于衷，想要继续向前走。
但转眼间，场景再一次发生变换。
这次变成了小凌修在院子里拿着叶晗偷偷给他买回来的沙滩小玩具，费力地蹲在一堆小土丘旁，一会儿嘴里嘟嘟囔囔地给小沙车配着音，一会儿又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自言自语，幻想着自己的身边有个同龄玩伴。
土壤不够黏糊，小凌修想着要不干脆自己用玩具铲去旁边的水缸里舀一勺水，再跟土混合起来，这样就能够搭建出一个城堡了。
当时小凌修的脸上还带着两团婴儿肥，皮肤白皙透红，笑起来很是可爱。他就这么乐呵地跑了过去，刚刚踮起脚尖想要探下身子去舀水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人猛地紧揪住。
只听是凌云气冲冲地喊道：“我听叶晗说，上次你去游泳池，但死活不肯下水是吗？是不是怕水？”
“爸爸……”
“学会游泳的方法，就是把人直接丢进水里，他自己扑棱着，就会游了。”
说完，凌云直接摁着小凌修的头进了水缸。
凌修看着眼前重演着过去的事情，内心不为所动。
虽然他对水的心理阴影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因此产生了长久的郁结也在多年间从未被解开，但他也没有想要去讨厌过凌云和张岚。
毕竟，他们已经努力地在扮演好父母的角色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熟练掌握父母之道，凌修对自己说。
这些幻象就好像是专门从凌修的记忆中提取出了几个对他的后来产生了较大影响的片段，选择重新上演一般。
但凌修的情绪照样没有裂出半分的缝隙。
直到幻象开始进入亚特军校时期。
秦野出现了。
当时的秦野与如今的秦野别无两样，但如果真要细细感觉，那可能是现在的他总是多了那么几分阴郁的狠厉之感。而当年的青年，就好比是一块四处流溢着璀璨彩光的宝石，惹眼、高调、招摇和自负。
幻象加速推进，从凌修一次次捉住秦野把他带到夜间的操场里处罚，再到——
凌修独自在宿舍时，本来是打算写每天必写的学习心得，但他意外地走神了。
回神之时，才发觉自己无意间在珍贵的笔记本上写了好多个“野”字。
噢，凌修明白了。
……原来他在那时开始对某人念念不忘的啊。
他都差点快要忘记了。
接着就是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在心照不宣之间互相滋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些凌修他自己记得很清楚。
画面一转，再次回到凌修的宿舍。
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浓重的酒味。
凌修抽动了一下鼻子，心想道，当时到底是谁喝了酒？
当他的猜测指向秦野的时候，他却看见了面色潮红的自己正难耐地向上仰起的脖颈。
凌修脸部的肌肉微动。
他认为在空气中释放出致幻气体的人，不应该把这些极其私密的东西摆在台面上。
但——
怎么画面中只有自己？
他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这些疑问在拱起的被窝变得平顺与从里探出来秦野的头时得到了解答。
秦野咧着笑，恶劣地对他说：“班导，怎么今天喝酒了？不是从来都不喝的么？”
画面中的凌修大概是被秦野嘴边的亮光给扎到了眼，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理念，硬是别开了头。
但被秦野捉了回来，接了一个很是彻底的吻。
秦野的嘴唇贴着他的嘴角，调笑着问：“还嫌弃？这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吗？有什么不敢看的？小班导，小学长，说，你是不是想我了？”
凌修死鸭子嘴硬，拒不承认。
后来不知道那高低起伏好几下的被窝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凌修像是有些受不了，长腿露出被子，往上高举，而他眼眶挂泪、眼角湿润，终于低声说“是”。
凌修看到这里，到底还是有些脸热。
以前的记忆全都是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如果时光倒流回这一段记忆当中，那么应该是他看着秦野的脸；但现在这个是第三视角……
凌修可没看过这些东西。
幻象还能自己切换视角吗？
他也没有抱着想要继续看下去的念头，直生生地穿过不断发出动静的两人，顺着走廊走下去。
这一路上，旁边的幻象一直紧跟着他。
直到凌修来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
打开它，里面应该就是实验室了。~
但当凌修的手覆上门把准备朝外推开时，幻象在刹那间转换成了在Stan17上，凌修将要坠落深渊的场面。
顿时，浓烈的血腥味充盈了整条长廊，刺得他神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
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但眼睛却赫然发现，幻象中的这一幕，将自己踹下崖底的人……居然有了脸。
那是裴恒。
握在门把上的手用力到骨节突起犹如绵延山丘一般。
这么多年了，那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噩梦源头终于在这一场时而平淡、时而暧昧荒唐的幻象中露出了真面目。
但同时凌修也告诫自己，这只是幻象，也有着被人篡改的可能性。
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了研究室的门。
一支枪管抵上了他的头。
裴恒慈祥和蔼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嗨，好久不见。”
枪管抵得凌修不得不稍微向后仰起了头，这就让他用着俯视的角度回道：“确实是好久不见。”
“怎样？”裴恒问，“喜欢我送给你的这份见面礼吗？”
“还行。”凌修回。
“没发现啊，原来你的记忆那么精彩。”
“多谢夸奖。”
“但你不仅要夸我，更应该感谢我。”
凌修问：“感谢你什么？”
他的目光不再与裴恒对视，而是开始往下游走，在裴恒身上逡巡——
普通的青蓝色夹克，肥大的深蓝色牛仔裤，上面布满新鲜泥渍的棕色大头皮鞋。
通往研究室的路上，怎么会有泥？
接着他又回到了裴恒的上半身，不知是夹克原因，还是因为透过他的衣口可以看见隐约露出来的防弹衣边缘，这上半身变得臃肿了不少。
凌修的目光拉远，在脑内迅速地勾勒出待会儿要跟裴恒搏斗的场景。
但裴恒悠然开口道：“自然是感谢我还废这么多功夫，帮你把这些回忆全都重塑为幻景，搬到你面前重新上演啊。”
“有些记忆，不去看也行。”
“哦，是吗？可是我觉得很精彩啊，外人看了都会被勾起好奇心……”裴恒发力，将凌修的脑袋往后一推，“原来你跟那小子，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勾搭在一起了啊……”
凌修的耐心值将要被耗尽，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要盗取星石能源分布图？”
裴恒大笑两声，“我还以为你们能有多聪明呢，原来想了那么久，都没能想明白？”
他收回枪，往旁边一侧，微微弯腰，做出一个绅士风度十足的“请”，“找出一个问题的答案，还要按部就班地写做完第一小题，再做第二小题，最后才能来到真正难题的面前。怪不得别人说你为人处世一板一言，所言非虚啊。”
凌修无视他的嘲讽，直接走进研究室——
与他的料想完全相反，里面没有任何复杂精密的仪器设备，也没有各种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器官标本，正在运作着的显示屏里，没有实时更新的监测数据……
却是在播放着一部动画片。
裴恒将枪管顶在凌修的后腰上，让他继续往里走。
正当凌修摸不准裴恒这是在唱哪一出的时候，身后的裴恒温柔地朝里喊了一声：
“琳琳，看看是谁来了？”
……裴琳？！
“你们……”凌修难以置信道。
但剩下的半截话，被出现的裴琳给塞住了。
裴琳蹦跳着出来，但在小跑到凌修面前时又停住了脚步，羞怯地说：“哥哥……没想到你居然过来了啊？”
凌修短时间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有些干涩地回道：“……是。”
“哥哥，进来玩呀，这里可是爸爸给我建造的秘密基地！”
他们走进去，里面显然是裴恒改造的家。
粉红色调，很少女，很卡通。
凌修的心头浮上了一层荒谬之感。
谁能想到，兰苍的弃子会干脆将崭新的家建设在他们的控制中心底下；谁又能料到，那些精密无比的仪器都难以勘破其中结构的研究室，只是裴恒为他的女儿裴琳建造出来的第二个家。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如鬼魅般缠绕在他脑海中多年的人，居然能够对自己的女儿如此温柔慈祥。
“啪嗒”一声。
裴恒将枪放在了一旁的矮柜上，蹲下来，向裴琳敞开双臂：“琳琳，爸爸想要你抱抱。”
父女二人相拥之后，裴恒拍拍她的脑袋：“乖，去旁边玩吧。”
凌修视线所及之处，是裴琳如一只矫健的小鹿般在雀跃地奔跑。
裴恒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盗取分布图么？来，我们聊聊？”
凌修伫立不动。
“我当然是知道，你一定是要将我绳之以法的，”裴恒笑了笑，“但在那之前，能不能让我这个爱絮絮叨叨的人，好好地阐述一下我的犯罪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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