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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一睡一枯荣 > 第83章 往生海(十八)
    平玉报复性地偷了乾碎的棋子,在和逢灯下棋。两个幼稚鬼疯狂悔棋,你悔一颗我悔一颗,后面顺理成章地因为悔棋不均打了起来,打着打着,逢灯就不小心把棋盘掀了,满盘棋子哗啦啦地摔了一地,逢灯一脸懵逼,站在原地呆住了。

    “怎么就摔了呢?”

    平玉坐在地上原本想幸灾乐祸一下,正打算开口,突然就眉头一皱,背上的王者枪嗡鸣不止,他霍地一下站起来,简单而又迅速地朝逢灯说:“乾碎出事了。”

    “你少来!你不要吓我!我就是打碎了你家主人棋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厉害东西,你少唬我,”逢灯蹲在地上捡着完好棋子,“我把你整瘫痪了,你再和我说你家主人有事我还姑且信一信……”逢灯话音一顿,拿棋子的手莫名其妙一抖,她突然觉得预感不妙,于是也站起身来,迅速改口,“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还没出度朔山结界,忽的度朔山一阵山摇地动,山里向来温柔的风变得狂躁肆虐,山间花草竟也猎猎作响。所有四下游散的灵像是呼应着什么诏令,全部飞聚在一起,螺旋状缠绕着大桃木盘旋而上,在高大的大桃木中间形成一条星星点点冰蓝色的阶梯。

    逢灯眼睁睁看着,大桃木上的树叶从绿变黄再飘落至凋零,然后再灵聚集的瞬间,飞快抽出新芽、抽出枝干、再渐渐茂密。

    “大人……”

    逢灯真的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好半晌,她才迟钝地察觉自己心悸、悲伤、痛苦至极,所有不可名状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逢灯的身体蓦地软了下去,所幸平玉在旁边及时地捞了一把。他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看着灵魂像是出窍的逢灯,他敲了她一个脑瓜崩,问,“怎么回事?”

    度朔山如此异状,再加上这破灯这般失了智的模样——莫不是身为轮回长大人的原岁出事了?

    “大人她……”逢灯双眼空洞,却淌出泪来,“她不在了……”

    逢灯顿时委顿在地,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草地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她呜咽的声音都要被盖去:“大桃木由枯到荣是一轮回,旧的轮回长离开了,度朔山现在,在迎接新的轮回长。”

    平玉这下是真的被惊到了,他下意识地朝这个身子娇小的鲛人发问:“那谁是新的轮回长?”

    没等逢灯回答,平玉话音刚落,那条像是天梯般的冰蓝色阶梯上,便缓缓走下一个人。

    那人一身坠地的白色染血长袍,衣袂带风,身体却虚无得像一团朦胧的空气。但随着他一步一步越靠近度朔山的地面,他的身影越发清晰。他披着墨色的长发,一双翡绿色的眼睛冰冷而又机质,面孔苍白,唇无血色,像是个久病初愈的人。可哪怕还是一副病容,那人也长得惊人的漂亮,从大桃木最高处拾级而下,他像个冷漠的、毫无感情的神邸。

    “乾……乾碎?”

    平玉几乎是惊叫出声,逢灯一下子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度朔山的新主人。

    乾碎浑身是血,胸前的衣物有锐器穿透的破损,但破损处的胸膛却毫无伤口。他从台阶下来,距平玉逢灯不过一米的距离,垂着眼,一言不发。

    平玉看着逢灯双眼压抑的怒火,再看看自己主人毫无表情的淡漠,他只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朝乾碎发问,“呃,发生了什么?”大概身为枪灵是真的没有什么感情吧,他内心里除了一点讶异好奇的情绪外,心态极其稳定,“嗯,那个你媳妇呢?”

    乾碎终于抬眼,他抬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嗓音寡淡沉寂:“这里。”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高大的男人,情绪格外冷淡,但提及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时候,他的眼里却难得有着山海环绕的缱绻沉默。

    “我留了她的魂魄,在这里,”那个男人说,“我会让她回来的。”

    这句话成功地让平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他惊悚地发现,他现在已经读不到乾碎的想法了。从现在开始,这个名叫做乾碎的男人,已经没有人能够看得懂了。

    度朔山的花一夜凋谢,度朔山的草一夜枯黄,没有风、没有水声,百鸟隐秘万灵归墟,度朔山除了一株象征轮回长生命的大桃木依旧常绿,其余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竟是一夜变成空寂的灰白。

    第二天,乾碎把长发悉数剪掉,换成黑色的衣服。然后常年住在了度朔山的书屋。平玉大抵明白这个家伙应该是还在找着让原岁回来的方法,但总不得其门,他闷在了书屋长达七八年。

    这七八年光阴,逢灯接受不了自己的轮回长大人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也接受不了被恩惠赐予的乾碎成为了新的轮回长,于是她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度朔山;作为枪灵的平玉不能离乾碎太远的地方,而度朔山又一片废墟似的死寂,他终日孤零零地与自己下棋,偶尔研究研究一些奇门遁术,在快要憋死的时候,乾碎召见了高由银,一个捧着一面古铜镜的僧人。

    虽说是僧人,但好歹是人啊!平玉真的是高兴得蹦起来。

    “他找你做什么?”平玉抓着高由银不放,“你以前认识乾碎媳妇?”

    “借镜子。认识。”

    平玉:“……嗯?”

    高由银重复:“找我借镜子,我认识。”

    “借镜子做什么?”

    高由银双手合十,摇头叹气:“不知。”

    “那我换个问法,你那面镜子能做什么?”

    “执象淮提镜是度朔山的门,”高由银平平解释道,“可幻化万物,也可回溯物的过往。”

    平玉这才明白了,乾碎那家伙肯定是抱着镜子在看人了。果不其然,自从乾碎拿走那面镜子之后,度朔山的草竟然还绿了回来,再一年,度朔山竟然还开花了。

    “乾大人用情过深,”高由银脸上不见喜意,倒有些忧愁起来,“度朔因他悲而枯,因他喜而荣,而他因见淮提镜里的原大人喜,沉湎虚妄不自知,是要出事的。”

    平玉倒不觉得是个事:“开花了说明他高兴,高兴就好了管他那么多呢。”

    高由银摇头:“他不高兴。他只是骗自己活得高兴。”

    再一年,度朔山万灵出山,百鸟啼鸣,平玉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哪有什么感情可以永不磨灭。十年的光阴平玉认为乾碎肯定是想开了,于是就想着找乾碎出门玩。毕竟作为枪灵,只有乾碎出去了,他才能出去。~

    平玉推开了那座书屋的门,看见了一个留着短短发茬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一面古铜镜面前,镜子里一片虚无。

    平玉没察觉不对劲,只是问男人:“嘿,在干嘛?”

    男人一动没动,没有回答他。平玉走近了,又问了一次,“在干嘛?”

    男人终于开了口,他很久、很久没有讲过话,嗓音沙哑至极,“看她。”

    平玉仔细瞅了瞅镜子,发现镜子里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就疑惑地说,“什么都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啊”这句话平玉说得很是平常,可就是这平常的一句话像是解咒,一下子打破了某种屏障,原本度朔风声水声百鸟啼鸣,瞬间就在一刹被突兀地掐灭,而后度朔陷入一片死寂。平玉透着书屋的窗,看见外边的色彩像是被腐蚀掉,仅仅在片刻,度朔就变成灰褐色的焦土。

    平玉瞪大了眼睛。

    端坐的男人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这辈子,未曾见过她的模样。生前死后,都不曾见过,何其可悲。”

    平玉怔愣地看着高大冰冷的男人,眼角落了一滴泪,那是平玉一生唯一一次见到他哭。

    男人坐在木椅上,窗外的光也萧瑟,落在他身上,他翡绿色的眼空寂又冷静,他仍注视着眼前的镜子,字句很轻,“那碗面,她欠我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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