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池上芙蓉也有开败的趋势，枯白残红零落，却育出不少莲蓬来。宫里虽然不缺新鲜之物，但既然池中生了这些许莲蓬菱角，便不该辜负，不止是尚食局，便是各宫各院的人都划着小船来湖中采摘。
这其中有一只小舟，上头的人虽不多，却是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打声招呼的。
无他，毕竟这上头坐着的是安王殿下与兖国长公主。
“哥哥今日怎的有空陪我出来游湖？不必上朝的么？”顾念湘不必自己动手，便有女侍替她摘了慢慢一篮子的莲蓬与菱角，并细细剥好承在盘中摆在她面前，白生生的水嫩一盘，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可惜顾念湘不稀罕，捻着两颗莲子在指尖揉捻，玩得也心不在焉。
顾襄忆便伸手从盘里取了一块菱角，只觉得满口清甜，“今日休沐。”
顾念湘稍稍凑近了些，“可九哥不是与你安排了差使么？初初接手，一点也不忙？”
“我这样子，不给人家添乱便不错了，有什么好忙的？”顾襄忆稍稍敛了笑意，“还是阿念嫌我天天在宫里，烦了？”
“怎会？”顾念湘强笑，“不过是哥哥初入朝堂，若是有怠慢之处一不小心惹了同僚的不快，日后可就不那么好……”
顾襄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你便放心吧，孤可是陛下亲封的安王，难道还有谁敢不从了？”
“哥哥，你可别学会了仗势欺人这一套啊。”顾念湘有些急了。
“阿念，”顾襄忆屈指在船上的小桌案一敲，连笑意一丝也不留，“知道母亲为何落到如此下场么？便是沾上了朝政。你总不想布她后尘吧？”
顾念湘还愤愤不平，想要再说什么，顾襄忆却对摇橹的宫人道：“湖上风大，孤有些受不住了，就近靠岸吧。”
近来顾恢对甘露殿总有封赏，这些在宫中都不是秘密，宫人也便都知道安王与长公主是贵人，不得怠慢，连忙答应一声，开始摇船靠岸。
看顾念湘颇有些怨怼，顾襄忆才不紧不慢地道：“如今你也是陛下亲封的长公主，身份不同一般，便是我这个亲兄长不能出人头地，总还有陛下在，议亲的时候你总吃不了亏。”
“我……”顾念湘张了张嘴，却并没说出反驳的话。
因着安王下令靠岸，宫人都不敢怠慢，果然划得飞快，不多时便靠到了一处低平小汀。顾襄忆扶着内侍的手，起身上岸，然后问道：“此间何地？”
“回殿下，是芷兰汀。”有内侍回道。
顾襄忆哦了一声，“早听闻先帝命人在此处遍植奇花异草，装饰得仿佛仙境一般，可惜从前没机会，竟是一眼都不曾得见。今日碰巧来此，少不得要好生逛一逛。阿念，可还有游兴？”
“哥哥，此处……陛下并不喜花木，登基之后也没着专人再莳弄花草，也便没什么好看的了，不如换个地方？宫中盛景，可不独这一处。”顾念湘站在船头，迟疑着不肯下来，神色也隐隐有些害怕。
顾襄忆自然是没错过她神色的变化，于是有些疑惑，“怎么，此处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顾念湘慌忙摇头。
“那你要是不愿，就先回去吧，我自己逛逛就是。”顾襄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念湘，见她不愿意多说，也不强求。
只是顾念湘与他就算如今同住一殿也少有相见的机会，顾念湘倒是有心与他亲近，闻言便急道：“哥哥稍等等，我这就上来。” m.a
顾襄忆一向不喜欢太多人跟着，顾念湘也拗不过，便遣了其他人走，只留贴身的几个在。
略想了想，顾襄忆又嘱咐灵鹊，“你不必跟着，摘些新鲜的荷叶直接带回甘露殿吧，不要蔫了。”
“婢子知道。”灵鹊对他言听计从，然后便与江浣晴道：“江姐姐，殿下就劳你照顾了。”
江浣晴一直兴致不高，答应得也有些心不在焉。
芷兰汀上的花草果然如顾念湘所说一般，没人精心照料，偏又娇贵，看起来都不成样子了，顾襄忆顿觉扫兴。只是宫中各处道路想通，想回甘露殿去也不止一条路，顾襄忆也便没下令回转，想自己走回去。
邻水而草木多的地方，夏季多蚊蝇，纳凉便罢了，却委实不是个适宜居住之处，能修建在此处的宫殿，便与冷宫无异。
渐渐地能看见前头的宫墙了，顾念湘的脚步便越发慢了下来，甚至主动伸手拉住顾襄忆的袖子，“哥哥，前头便是……长门殿了。”
顾襄忆眉梢微挑，“那又如何？”
“长门殿可是被先帝和母亲当做冷宫的……”顾念湘越说越小声，“怪不吉利的，还是别去了。”
思来想去，顾襄忆也没觉得冷宫有什么好害怕的。难道是因为玉蘅夫人从前处置了不少人，所以害怕怨魂来索命？
于是忍不住就嗤笑了一声，“冷宫却又有什么可怕的？阿念你放心，终其一生，你也不会道此间来居住的。”
顾念湘还没说话，顾襄忆却看见有几个宫人的神色都变了，当即回头看向身后的江浣晴。她终于打起精神来，春山皱损，神色凝重。
“阿浣？”顾襄忆稍稍提高声调。
江浣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低声道：“殿下难道没有听到……哭声？”
话音刚落，一阵哭声果然顺着风飘了过来，幽幽咽咽的，仿佛近在耳边，直听的人毛骨悚然。
顾念湘吓得花容失色，若不是扶着女侍的手，只怕就要站不住。
顾襄忆盯着前头的宫墙看了好一阵，沉声问道：“眼下谁住在长门殿？”
“婢子记得……没人！”江浣晴坚定地道。
其他一众女侍虽然都被吓得脸色煞白，却也跟着点头如捣蒜，证明江浣晴所言非虚。
“这就奇了，却是什么人偏要躲到此间来哭？”顾襄忆冷笑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顾念湘已是要吓破胆的模样，却还拼命拉着顾襄忆的胳膊不让走，“哥哥你做什么呀！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回去吧！”
顾襄忆看她一眼，义正言辞地道：“紫宸宫乃是天子居所，却出了这样的咄咄怪事，躲有何用？难道不该一探究竟么？”
“那便交给大理寺去做！”顾念湘仍旧不放手。
于是顾襄忆轻轻拂开她的手，向她展颜一笑，“还真不巧了，你哥哥我如今封了陛下之令，跟着大理寺卿好生学习。反正都是要查的，正巧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见他大步往前走，江浣晴少不得也跟了上来，“殿下慢些，婢子也去！”
顾襄忆歪头看她，还轻轻一挑眉。
江浣晴却比顾念湘镇定多了，“若是殿下出了岔子，婢子与谁都交代不了。这长门殿再如何可怕，也比不过一顿重罚吧？”
顾襄忆便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浣这话倒是十分有趣，敢笑陛下比鬼可怕。不过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孤就不信还有什么妖魔鬼怪赶在孤面前作祟！”
他二人一副浑然无惧的样子，快步走上前，顾念湘在后头虽然害怕，却也是担心顾襄忆安危的，哆哆嗦嗦也跟在了远处。
长门殿久无人住，年久失修，连门上的锁也不知所踪，顾襄忆当即上前去，一脚踹开大门，吓得后头的一群年轻女子瑟瑟发抖。
只是这殿倒真是个空殿，除了一地狼藉的刑具与衣物，便连一个活物都见不到。
顾襄忆本想入内去看个分明，却陡然听见身后响起一片尖叫，刺得耳朵发疼。
他不悦地转过身，看着与宫人抱成一团的顾念湘，语气中都带这些压制不住的怒意，“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顾念湘勉强举起手，指向他背后，抖得仿佛秋风中的一片残叶，“哥，你方才……没看见吗？”
这么一说，顾襄忆越发生气了，“什么东西不能好好说，非得遮遮掩掩？”
到底有个宫人胆子大些，壮着胆子道：“禀殿下，方才……婢子等人……看见了一道白影飘过！”
只觉得额上青筋一跳，顾襄忆怒道：“荒唐！”
“婢子没撒谎……”那宫人原本还在解释，忽地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甚至往后退了一大步，伴着其他人的尖叫声，颤声道：“又、又来了！”
顾襄忆与江浣晴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去，却真见一条白影从面前飞快地划过。那白影速度飞快，若不是险些打到了脸上，都要让人以为这是错觉了。
“啊——”顾念湘崩溃地尖叫起来，哪怕这么多宫人同时搀扶着，也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然后含混不清地道：“哥，你救我啊！冤魂来索命了！”
“住口！”顾襄忆的性子从来就冷硬，又是重活一世的人，越发不惧鬼神，走上前去握住她的肩，“阿念你看着我！从小到大，你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么？既然没有，为什么要害怕？”
“不是我，可是、可是阿娘她……”顾念湘捂住耳朵，不想听他说话。
顾襄忆实在无法，毕竟他这身子，也没办法把顾念湘弄回去。
一想到此，他心情越发不好，语气也是格外严厉，“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人来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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