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因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二人如今身份不同了。却不想顾襄忆适应得这么快。
收拾好心绪进了殿，无因便见了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他身着雪青色小翻领锦袍，头戴镶玉幞头，一副会见故友的随意打扮。
这便是河间王顾恂。
顾恂身边还站着两个小厮与两个女侍，无因都认得，那两个女侍是顾襄忆的贴身婢女。
一屋子人互相见礼，无因见着顾恂有些兴奋，却只能克制地行了个家礼，唤道：“十哥……”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激动，话不曾说完，无因便觉得喉间一痒，连声失礼都顾不上说，便转过脸去咳嗽起来。
顾恂长眉一挑，看向身边两个女侍，“这是怎么的？才将将八月，秋意都不曾有，竟开始咳嗽了？”
“十哥别怪她们。”无因才不想甫一照面就得罪了顾襄忆的女侍，连忙摆手，“我……一向如此。”
顾襄忆却比他还急，“这几日山人见殿下总是咳嗽，不若喝点蜜水润润喉？”
无因听罢便是眉心一蹙——若是他，不会这么说的。
果然，顾恂也取笑道：“无因，你这就不厚道了，就你那一手分茶的功夫，宫中的茶待诏也自愧弗如，对阿忆何必掖着藏着？”
无因擅分茶，更喜饮茶，既然顾恂主动提起，他便双眼一亮，露出些神往。只是转念一想，顾襄忆体弱是不宜饮茶的，他又怕顾襄忆暴露了身份，便摇了摇头。
还不等他说话，顾襄忆却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一声，“承蒙谨行夸赞。既然你都向临安侯这般举荐了，山人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定不让谨行落了面子。”
谨行乃是顾恂的表字，无因从前是这么叫的，却不想顾襄忆能叫得这么顺口。
只是无因心想，不是他顾襄忆自己的身子，就可以这么糟践了？心中有气，免不得就悄悄瞪了人一眼。
顾襄忆是看见了，起初还有些愣怔，旋即又勾了勾嘴角，露出个无奈的笑来。
吩咐人取来茶具，顾襄忆的神色便为之一肃。
洗盏、烫筅、过筛、烤茶、研磨，一气呵成，然后用茶匙添了碧绿的茶末在茶碗中，两碗多些，一碗只有一丁点，然后挑了最少一碗注上沸水，再用茶筅飞快地搅打，调制成一汪浓稠的膏子。紧接着分次注水，抖腕疾打，便打出一碗细密的淡绿茶末。于是顾襄忆又取了茶针，在碗面上轻轻拨弄数下，勾勒出一幅简明的山水图。
顾襄忆这分茶的手法……竟与无因一模一样。
连汤花咬盏的程度也与他不相上下。
只是顾襄忆的画技比无因还胜一筹，这碗茶分得当真是漂亮。
“殿下请。”分了三回花样，顾襄忆便恭恭敬敬地把茶碗递了过去。
无因接过茶碗，正是可以入口的温度，便垂眼叹道：“果然神乎其技。”
顾襄忆倒是神色淡淡的，只说声谬赞，又低头去做顾恂的那一盏。
这次无因却是留神看着的，但见顾襄忆这一回做茶却是注水七次的，头道贴碗，二道冲面，三道多四道少，五六七道控制也十分精妙，做出的茶汤色纯白，茶面细乳也如云雾汹涌，几欲破碗而出。
待顾恂赏过，顾襄忆才取过一旁的清水，信手在茶面勾出一从翠竹。
这样的茶艺，从前无因也没见得旁人有，也不知顾襄忆是几时学会的。
看得入神，想得也入神，无因一时都没注意到大殿里静悄悄的。
直到顾襄忆做好最后一盏，搁下茶针，朝他使了个眼色，无因才回过神来，向顾恂道：“不知十哥此来，所为何事？”
“一来是贺无因继任，二来也是看看你。”顾恂含笑道，“再就是六哥和两位秦公子托人给你带的东西，我总不好贪了去呀。”
顾恂说得六哥是郓王顾慷，和顾襄忆关系最要好的；两位秦公子则是顾襄忆舅舅家的两个儿子，世子秦曜便是定澜公主的未婚夫婿，二公子秦昭听闻从前与顾襄忆身边由罪眷提拔起来的女侍江浣晴订过亲。
只是无因跟这几位都不熟悉，也不知道能接上什么话。
幸而他对面坐着的是顾襄忆，那人悄悄地给他做了个口型——江城，洪涝。 m.a
他这才有点印象了。
无因轻声问道：“听闻今年江城涝灾甚重，十数个县城颗粒无收，房舍也损毁十分严重，数万百姓无家可归。六哥与二位表哥奉旨赈灾，境况如何？”
“你也是知道的，我……朝政大事总是摸不着的。”顾恂赧然一笑，“不过你放心，六哥多能干，既然都能抽空给你寄东西回来，应当是不妨事的。”
他当然是知道的，顾恂无宠无权，否则也没机会认识云游天下的无因了。
只是得了这几位的礼，却见顾襄忆脸色不大好，无因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好道：“不知六哥给我带了什么？”
顾恂招了招手，让两个小厮近前一步，把手里的东西给无因看。这二人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拿着包袱，看形状里头应当是卷轴。
无因又下意识地看了顾襄忆一眼——倒真是给他的东西，毕竟顾襄忆是此道高手。可他不如顾襄忆，并不会人家的独门绝技，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因此而露馅。
顾襄忆却并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只是不自觉地皱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恂虽然名字取得皆细致，但本人却是在是个粗心大意的，根本没看见两人的眉眼官司，只是自顾自地道：“相传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地方就在江城，是以江城便有一处名曰琴台。听说六哥那日与两位秦公子途径琴台，得遇游历至此的蜀中雷氏后人，就立刻挑了一块上好的檀木送去，央他斫了一张琴，还是你最喜欢的师旷式。两位秦公子也费心替你寻了《高山》与《流水》的古谱来。”
饶是无因并不挂心朝政之事，听顾恂这么说，又瞧着顾襄忆的脸色，才终于觉出有点不对来。
郓王顾慷与秦家两位公子是赈灾去了，手上总是有点银钱或是米粮的。这时候他三位又是檀木又是雷氏琴又是古谱的，总归是少不了一笔花费。这钱从哪里来的，却说不明白了。
无因知道顾恂嘴严，可外头那些人，若想使什么绊子，哪有抓不住的把柄呢？
一想到此，无因禁不住脸都吓白了。
只是顾恂见了，却全没这么想，只问道：“阿忆不喜欢？”
“太过贵重了……”无因脱口而出，却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只小心翼翼地瞧着顾襄忆。
顾襄忆暗暗摇了摇头，在顾恂发现之前先开口了，“到底是郓王殿下的心意，如此珍贵，想必郓王殿下是真与侯爷相交甚笃的。”
这是在暗示收下的意思么？无因没想明白。
但顾恂却傻呵呵地笑道：“那是自然，无因我跟你说，我们阿忆可是有郓王殿下撑腰的人，你可不要薄待了他。”
听了这话，顾襄忆便似笑非笑地看了无因一眼，“这个自然不会，谨行请放心。”
好吧，收便收下吧，无因记得顾襄忆从前也是有那么一把琴的，是郓王不远千里送来的，他爱不释手。
“那就多谢六哥与两位表哥的好意了。”无因朝两个女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琴收起来，又对顾恂道：“辛苦十哥特意跑一趟了。”
“并不是特意来的。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顾恂大大咧咧地一拍脑门，“我今日是从宫里出来的，正巧遇上玉蘅夫人宫里的摇红奉命来给你送东西，便主动揽了差，我也怕特意抱着一把琴来太过点眼。东西都是你常用的，直接送去了你的静室。不过有句话要问你——再几日就是中秋，宫中家宴你去不去？”
听他说来说去也没有早上顾恢所说的消息，无因便有些疑惑了，也不知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顾襄忆都跟他挑明了，想必不是假话，只是顾恂这个不爱理事的不知道。
这么说来，和亲之事还没有定论，是有机会挽救的。
能左右和亲结果的贵人都在宫里，无因也知道按照顾襄忆的脾气是不喜欢回宫去的，但为了定澜公主，又必须得去，于是他点头道：“去的，许久不见……不见宫中之人，总是有些失礼的。”
顾恂没想到他真会答应，微微一愣，“真的？其实你这个身子，也情有可原的，不必勉强自己。”
眼见顾襄忆面露赞许之色，无因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诸位体恤是他们心善，我总不能失礼的。”
“那好吧，这几日你且养好身子，中秋宴上可够的你受呢。”顾恂很是无奈。
又闲话了几句，眼见时间不早，顾恂也起身告辞。
若是往日，无因定是依依不舍的，毕竟难得与好友相见那么一次。何况今日端着顾襄忆的身份，所说的都是他弄不懂也不想关心之事。
只是这回，他却麻利地将人送走了——定澜公主的事还未曾有头绪，顾恂又扭头就送来一团烫手的山芋，无因是没办法处置这些了，只想赶紧问问顾襄忆的意见。
顾襄忆其实是个喜怒不大形于色的人，只是无因看他的脸色看了太多回，多少都会猜了，眼见他与顾恂说话之时愁眉不展的，无因便知道他也十分焦躁。
偏偏这人架子倒是端得很稳，见殿里没人的时候无因正问话，顾襄忆却恢复了一脸从容淡定，温声道：“殿下也累了吧？不如山人送您回无垢居去休息？”
好么，这份隐忍无因是真的学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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