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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碧水青云记 > 第307章 冰窟画鬼声
    雪松舟在冰湖上慢慢横渡而过。山谷中,群峰深处那奇怪的“鬼声”渐渐淡入昏沉的天色,以至断绝不闻。众人心中的惊惧之感也放松了一些。但都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还会再次出现。到底是何处发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令人匪夷所思。这山谷中看来空无一人,早已荒废多时。自从当年达瓦拉先汗深入险境,九死一生,不幸殒命,这片土地就已被尘封。至今已二十余年。而上一次达瓦拉人打破这里的宁静之时,此地也早已在雪山冰川中荒芜了不知多少年。

    莫塔说那是鬼声,然而除了虔诚的莽谷金,其他人皆不相信。只是他们也无法解释这种诡异的现象。以前也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等奇闻。

    终于渡过冰湖。湖的对岸,尚是一大片广阔的区域。此时渐渐接近黄昏,天光将灭。莫塔估算了一下时辰,脸上渐渐浮出一丝殷忧。向前方远眺,广阔的岩坡和冰原混杂。渐渐向上抬升。雪山群峰尚在其上。再往上,便皆是白雪皑皑,间或露出青黑色的岩层。几乎一棵树木蔓草也无了。

    近黄昏,冷风渐吹。寒冷越发彻骨。莫塔吩咐大家先吃些东西。

    “怎么不加紧赶路。不是说前面更凶险么?”绾鸿音喝了一口温水。由于在这冰湖地区过了太长时间,那水袋里的水已几乎无热度了。

    莫塔的口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嚼了一片牛肉。“这前面,便是凶险的很。大家赶紧吃饱,一会儿若是有什么事发生,也好有些体力。且将要入夜了。这冰窟之中,虽然可避风,但仍十分严寒。”

    绾鸿音向远处眺望,只见天色昏黑之中,冰原的白和岩层的黑对比明显。不远的地方皆是一片片冰雪覆盖。“哪里有冰窟?这分明都是坡地而已。”

    莫塔整了整衣襟,站起来。“冰窟在雪层下面。”将脚上的冰鞋反复确认,绑定好。

    众人吃过饭后,便继续向前行进。脚下的岩层,有些裸露于冰坡之外。沟壑纵横,长长短短、有宽有窄的狭长深沟遍布各处,沿着山坡一直向上漫延。上方便为冰雪覆盖。远看如一条条河流,挤挤挨挨,曲折多变的河网汇入雪白的大海。那些窄沟之中,黑洞无底,皆深不可测,也无冰雪。不知下面还有什么。

    队伍只能沿着深沟与深沟之间的狭窄地带向前推进。便同走独木桥差不多。若一个站不稳,随时都有跌入沟中的危险。碧鸳强自支撑,走在梁宣身后,到底胆怯,一步不敢落的牵着他的手。梁宣为了将就她,只能越走越慢。前方唐小柔叫达瓦格背着,一不小心掉了一把剑出来,滑落深沟。

    剑在绝壁上叮叮当当擦碰,却声音越来越小。听不到落地的声音。

    总算看到前方出现了雪坡。雪层皆堆积在岩层之上。于是各人都松了一口气。莫塔却更加郑重的提醒:“这雪层下面恐有中空的孔洞,大家要小心。用冰锥试探。排成一队,不要乱走。”众人于是依言而行。

    就在大家刚刚踏足雪坡不久。那奇怪的声音又再度传来。此时太阳已几乎完全落下,空中尚留一丝鱼肚般的暗白。每个人手中都持着火把。夜幕初成中,众人再度听到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热烈而雄壮,一群一群的雪族人在唱歌跳舞,仿佛围在火把之前。男人在纵声的大笑,女人吃吃的笑,小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大闹。柴在火焰中燃烧,劈啪作响。油锅中的热油滚烫,食物翻炒、烘烤着,滋滋的声音,似乎能嗅到浓郁的香味。

    雪族人的歌声悠悠唱来。北冥和知松寒都开始跟着和。绾鸿音却觉得这歌声有些可怕。谷中除了他们更无一人,哪里来如此多的人众,在齐声大唱?

    “小心些。看着前路。”梁宣在后方提醒。绾鸿音脚步有些虚浮。梁宣将她扶住。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绾鸿音苍白的脸。“你怎么了?不然你便跟在我后面。”很显然,他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不了。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你让他们别再唱了。这……感觉怪怪的。你看看他们。”绾鸿音朝北冥和知松寒的方向指了指。那二人十分专注,脸上神情激越莫辨。口中随着怪声唱和,越加起兴。

    “两位族长看起来已经完全入迷了。我说了,他们也未必肯听。”梁宣摇头叹息。拍了拍绾鸿音,将她手中的包裹取过一个来。“你继续向前吧。不要想太多。”

    绾鸿音不说话。后面霜朝丘持剑扫开地上的雪。歌声让他想到了很多。“这是雪凉一族很古老的歌谣。应当是从很早很早之时,中土人来雪岛前,便有了。用的乃是雪族本土的原始语言。就算是我,也并不能听很懂。”

    少顷,那歌声又忽然停止了。似海潮般熄灭,四面都是一种茫茫的雪落声。还有冷风吹动的声音。秃鹰在孤独长鸣,兽物四处出动。听的人毛骨悚然。然而却一丝人声也无。方才还热热闹闹,一片欢腾,仿佛耳畔处处皆是人影攒动,转瞬间便陷入一种悄寂荒踪的境地。仿佛天地间一切人迹皆被铲灭。

    这似乎是木雅的雪族人全部绝灭后的声音。秃鹫在空中盘旋,忽然下落,撕扯着什么,渐渐听出骨头碎裂的声音。难道是人的血肉?

    脚下的雪坡变得越来越松软。莫塔将冰锥插上去,下陷入很深之处。大家看的变色,持火把照亮。耳畔鬼声未绝。于是众人将冰锥等都往四处打探,发现冰雪覆盖之处皆十分空软。扑簌簌向下滑落着,十分急迫。脚下也开始慢慢下陷。似乎果然踏在中空之物上。

    莫塔大惊:“大家快些向前!一定用冰锥试着深浅!只怕这一带雪层,要破裂了!”

    就在这时,那些秃鹰和鸱?的低吟中,乍然唱出一串绵绵的男声古歌:

    “东望我乡,云水遥兮。我心伤悲,何日归兮?”声音凄怆、低挽,似有隐而未发的痛苦和久远的孤独。

    然而梁宣和雪族三人听了这低沉的男声,都脸色大变。梁宣竟忘了行走,顿足呆呆听着。向四面张望,口中喃喃无声念着什么。北冥和知松寒则更为激动:“雪伦明王!是雪伦明王!是明王!明王何在?”

    “此声音,是明王无疑!”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

    梁宣也是十分难以置信:“这是……是我叔父的声音。这怎么可能……难道他老人家真的来此了?”

    “逍遥侯?”绾鸿音没有见过逍遥侯,因此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并不熟悉。而逍遥侯也便是梁宣的叔父。显然他明白这声音的真实身份。

    古怪低沉的男声还在唱。一遍又一遍。映着冷月孤星,寒峰白雪。“东望我乡,云水遥兮。我心伤悲,何日归兮?海沧沧,天茫茫,潮来潮往,鸥鸟成双。故国明月,雪峰千丈,冰原为蓬,火原为盖,南北东西,俱是故乡。”

    梁宣从未听过叔父完整唱完这一段歌谣,但他很确定,这声音便是叔父雪林遥的声音。这声音忽很明确的便在前方雪坡尽头的山崖上发出。“是在那里么?那里真的……真的有?”他声音都有些颤抖。

    莫塔焦急提醒:“不要被骗!这是鬼声!鬼声!大家快些将耳捂上。”

    但是梁宣和北冥等人却还未全然相信。唐策手持火把向那远处山崖顶端照了照,须臾之间,每个人都看到了那山崖上,竟似隐约立着一个低矮的身影。周身金光闪闪。叫火光一烛,便暗自耀眼。然而由于相隔太远,实在难以辨认。

    “我的天呀,那里真的有、有人??”碧鸳的声音由于极度的胆怯,甚至都有些打结。

    莫塔当然也看到了那崖顶的金色人影。他的瞳孔骤然缩紧:“那是鬼!是那只鬼!大家不要相信!快走!快走、离开这儿!”

    “雪伦明王!明王!”北冥激动地大喊。

    高崖上的神秘金身动也不动,似乎远远望着这侧。他依然低唱。忽然一个弯腰,转身从崖下隐没了。北冥和知松寒大声呼喊,便跃出去寻。梁宣想将二位族长叫住,事过情急,也飞身而去。莫塔心知大事不妙:众人原本排成一队,此时登时生乱。侧面那些松软的雪层被北冥踩中,迅速下陷,带动旁边,连同众人脚下这一带,白雪轰然向下滑落,众人脚下凌空,霎时全部跌入一片茫然无物之中。

    惊呼声传遍。绾鸿音觉得身旁暗雪纷纷扬扬,火把很快便被雪浪扑灭了。黑暗中,白雪似乎自两侧疯狂下落,挤入脚下的空隙之中。她的身体擦碰过坚硬冰冷的岩层,划出道道血痕。紧接着感觉到一股彻意的寒。咚的一声,跌坐在地,身下是光滑而坚硬之物。触手一摸,冰凉。

    身侧也是冰凉。冷冷。如墙,甚是坚硬。绾鸿音站起来,便立即撞到了另一片冰冷而强硬的物体上。似乎仍旧是一道墙。她觉察有什么不对劲。

    耳畔逍遥侯的歌声还未断。但已经从各处都传来跌落众人的叫喊声。

    “大家可还好?”

    “我和小柔、碧鸳姑娘在这里!旁边是莽谷金!”

    “我在这儿!”

    “绾楼主和梁兄弟呢?”

    “我独自在此处,北冥二位族长不知去了哪里?”

    绾鸿音大喊:“我在这儿!”

    “我也在这边,没看到其他人!阿音,碧鸳子谋你们在哪儿?”

    然而黑暗中不可视物。徒见月色微明。绾鸿音打起火折,触手冰冷。只见眼前竟是一道冰沟,脚下是沉淀的雪层和冰块,两侧皆是冰墙,极狭窄。向上则露出一线天光,冷月挂苍穹。冰窟之中,人声四起。那歌声忽然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不断的呼喊声。

    绾鸿音见到不远处有火光,但是隔了冰层,甚是模糊。火折只能照到眼前几尺远,十分微弱。她一面喊:“我看到你们了!这就过去!”脚下迈步,穿过冰窟间的间隙。然而身下着足处甚是逼仄,行得艰难。耳畔却不断听到自己说话的回声。

    “我看到你们了,这就过去!……”

    绾鸿音觉得奇怪。这样的冰窟之中,怎么也能反射回声?

    此外她还在众人的联系声音中听到了梁宣在寻找自己:“阿音?绾楼主!绾楼主?阿音你在何处?我过来了!” m.a

    “我在这儿!”绾鸿音答道。感觉那声音似乎就在拐角处。一抬头的功夫,那远处模糊的灯火忽然便没了。

    “阿音你在哪儿?”

    声音是从侧面某处传来的。雁留声艰难行进了好一会儿,脚下踩过雪块、冰碴还有些散碎山岩。忽然身后凉飕飕的,原来冰墙竟在此断裂。其后一空。梁宣的声音似乎就从那里传出。还有其他人的呼喝声音。

    雁留声思索:“是了。我定然是方才在下落之时,落入这里,与其他人隔断开了。”又扯着两足,从那裂隙里走了去。一路叫喊:“梁宣?阿宣?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回声和应答声依然不断。

    然而绾鸿音行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梁宣和其他人的踪影。一路又遇到了冰窟中无数的裂缝和阙口,她循着答声去寻,却始终不见什么人。有几次已看到他们手中持着的火折亮光,然而几个拐弯,那光亮便又灭了。雁留声越走越急,耳畔仍然能听到梁宣的声音,但是她却有些疲乏。却感觉梁宣的声音跟方才没什么变化。

    心中一凛。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恐慌自脚底涌来。绾鸿音足下趔趄,转入一个阙口后,忽然觉得脚掌下空空如也,她竟失足跌入什么茫茫的虚空之中!

    两侧尖耸直立的冰块冰岩重重撞击在身上,她从狭窄的冰隙里直直坠落。这冰隙越向下越窄,两侧皆是厚厚的冰墙。万古的冰山将她封死在其中。绾鸿音坠落须臾,被卡在当中,欲上不得、欲下不去。她连手脚都难以抽出。下巴被卡在冰壁。冷峭的严寒直入体。

    她费劲力气,将青云剑拔出,却始终无法拿到上面去。掌中内力催动,冰层微微松动,她这才能将青云剑动几分。可怜兮兮地砍了几片冰面,却让腰间被卡住的位置再也无法承重,人径直向下跌落。

    绾鸿音向下落了约有一丈便见底。是冰冷的湖水。半身都在水里泡着。旁边却是坚冰。这下方还较宽阔,于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坐在冰上。背后便是岩层混杂着冰壁。脚下还泡在冰水中。刺骨的寒凉冻得她瑟瑟发抖。绾鸿音将膝盖曲起,双臂紧抱。向上望去,只见自己落入的这冰隙,深度不小。若是向上逃生,只怕很难。

    外面的人声还在持续。依然是梁宣在叫:“阿音,你在哪儿?我在这儿!……”同先前并无任何分别。只是此刻听来,却仿佛隔了半生一样遥远。

    绾鸿音脸上苦涩笑了笑。再也没有回答。“没有缘分的人,果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见到。连命运也不站在我这一头。不管怎么样,眼下都是性命难保吧?”她暗暗想道。

    方才她一直以为那是梁宣在喊她,以及周围众人互相应答。她循着这声音误入冰窟中的某处。这里面却如迷宫一般,将她越绕越深。直到方才,绾鸿音才突然明白了,那声音极有可能是莫塔口中所说的“鬼声”。这“鬼”神异之极,或者这雪山附近的确有什么邪异地带,能记录人的声音。先前既然可以模仿当年雪族人生活的声响,此刻也可以模仿梁宣等人的声音。

    梁宣他们必然听到了她的呼喊,也马上回应。但这回应却被“鬼声”模仿捕捉,进一步误导了他们彼此。以至于竟是朝着错误的方向寻去。这一只莫塔口中所称的“鬼”,仿佛具有人的智慧,聪明至此,显然是有意要扰乱他们的心神,把他们引入这冰窟之中。

    在地上时,听到的那逍遥侯的歌声,约莫也是这只“鬼”发出的。其实并非一定是逍遥侯在唱歌罢了。

    绾鸿音这样想着,苦苦涩涩。却对自己能否再脱生,不再关心。她已经落到这境地,只能盼望能有别人想通这一层,不要受这鬼声的干扰,若能找到她,那自然是好。若找不到……

    绾鸿音将后背上的包裹解下来。火折子已被火打湿,不可再用。不过眼下冰雪在夜色中晶莹,所以还能依稀见到一些事物。包裹中,用以贮藏雪灵兰的器皿早已破碎。梁宣武功比她高很多,又没有受反噬之苦。他一定在外面。他对嘉怡十分挂心,想来应该会为嘉怡找到那雪灵兰。

    绾鸿音这样想着,颓然便躺倒在冰层之上。有一块山岩凸出扎着她后背。

    反噬之痛再度袭来。本来便置身严冰深处,寒意彻骨,又有反噬,绾鸿音疼得额头直冒汗,周身虚弱无力。咬紧牙关。手攥成拳头,然而身子依然在瑟瑟发抖。她的意识都开始渐渐涣散,感觉自己已经慢慢要飘起来。

    怀中,忽然有一个渺小的东西慢慢钻出。小白身上的蓝色荧光已经很微弱了。雪山地区,鲜花很难见到。小白本来便饿了几天。很不活跃。它静静看着绾鸿音。

    绾鸿音这才想到了它。它虽然这么小,有时候很讨厌,有时候只向着梁宣,却这一路都跟着她。可是如今它也出不去了么?绾鸿音尴尬的笑了笑,眼角有些红。她忍住身上彻骨的寒意之痛,低声指着高处:“小东西……快走。我……出不去啦。”

    小白向高处望了望,蓝色的眼睛却打量她。并不动。

    “……你是没力气了吗?……”小白腿脚软绵绵的瘫倒,贴在她身上,盯着自己。“唉!我忘了,你可能也爬不出去了。真是对不住。”绾鸿音说不出话,只能这样暗自想。微微笑,不再说话。眼中却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个已经快三十岁的女人,也只能在这种绝望无人的时刻,才敢偷偷流泪吧?

    小白低低叫了一声。声音果然很微弱。绾鸿音很少听到小白叫,那仿佛是女子的哭泣一般凄楚。只怕穿不透这道冰隙,便会被吞没。

    头顶的天光晦暗如墨,月亮也看不见了。两侧坚冰是灰白之色。那缝隙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身影。月色下闪着光。绾鸿音抬头正好看见他。

    那是什么?

    她心中耸然一惊。难道是方才高崖上所见的那金色人影?他怎来了?他是逍遥侯么?

    那人冷冷盯着她独自反噬发作的样子。隔着窄仄的冰层。然而却始终不发一言。他身上从头到脚都披着金色的丝衣,头上却有长发披散而下,将脸面尽皆遮掩。

    绾鸿音想到了莫塔所言:这“鬼”乃是雪族当年那王后的鬼魂。而这人身披金衣,冰湖中那座雪族王后的塑像,也是身披金缕衣。且这人头发如此长,显然多年未经打理。难道当年的王后经过屠杀灭族,却没有身死?

    她听北冥说,雪族人长寿。可以活一百多年。这么说,此人真是当年的雪族王后?

    绾鸿音嘴唇未动,想出口询问。那鬼影却一闪而过。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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