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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做瓮中豆瓣酱 就在火上出名堂

    办好祖母丧事之后,含章连夜登门溪口崔府,入祠堂拜谢族中活命大恩。祖母死后,崔含章一家可以跟溪口崔氏在血缘礼法上没了关系,五服之外不论亲缘,可通婚,何况早就出了五服的两支,明堂当日也是着缌麻参加葬礼的。但是经此牢狱大难,崔府明堂与明薇姐弟与崔含章的感情更胜从前,两支崔姓彻彻底底的捆绑在一起。如果以前还顾忌到血缘亲疏,那么以后将是亲密无间休戚与共的一家人了。

    崔氏族老已经认可并接纳含章作为嫡系子弟的身份,此后必将全力支持崔含章在神光朝廷的仕途发展。明堂与含章,一商一政,一朝一野,崔氏将所有的宝都押注了两人身上。楼岳山调教的弟子,是龙是虎?终究要下山?水,遇水搭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大部分溪口烧窑人都留意到,崔家的灵堂上来了两位陌生面孔,乡民淳朴未作多想,只当两位是崔家外地的朋友前来吊唁。两位不是别人,正是从庆元府随后追来的左士贴身厮左幺和左府管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两位外地人却是怀揣十五万两宝钞银票的巨大财富而来。两人看到崔含章悲痛欲绝,无法近身,故只能夹杂在人群中参与葬礼。

    次日,又是两位外地人驾车赶来,打听崔含章家地址,而且是从车上搬出两个大箱子送入崔家院,有心人注意到车辙深且硬实,这下溪口的烧窑人们,都认识到崔家绝非表面看来的简单,否则崔含章也不能如此安然无恙的出狱。

    前后两拨人的到访,自然让崔含章摸不到头绪,但见到这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与两大箱珠宝首饰后着实被震惊了,莫一袋百金都没见过,更别提,这做梦也不敢想的百万两金银财宝会砸在自己头上,且是通行于神光朝全境一十五州府的宝钞银票。崔含章看着四人,身为家丁奴仆竟然未见财起意,若是路上拐带私吞,隐姓埋名足以逍遥富贵个几辈子。恐怕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可以抵得住这笔财富的诱惑,想到此处不禁肃然起敬,左氏不愧是庆元府首屈一指的巨贾之家,果然有忠义之辈。

    左老爷赠送的百两金子仍然藏在床铺下的暗格中,本想着年后找机会去庆元府归还财物,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若是收人钱财,味道就变了,也对不起左兄在天之灵。但现在左老爷更加夸张,直接送来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和两大箱珠宝首饰,恐怕两者折合起来怕是有百万之数。要知道,整个神光朝十五州府去年的赋税总额也不过是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而左老爷送来的百万两宝钞银票就占了国库收入的十二分之一。恐怕绝大部分烧窑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宝钞银票,跟别提足足有百万两数额之巨大,崔含章感觉到压力巨大。

    崔含章始终无法服四位忠仆带回百万两巨财,只能暂时安顿下来他们。赶紧跑去崔府祠堂,将正在受罚的明堂给拉了过来,一路上也不清楚事情,直接就带他入卧房扣上门栓,然后从床底下来出来两大箱珠宝,还有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拿给他看。作为溪口崔氏三少爷,明堂自然是见过宝钞银票。不禁咂舌“我得个乖乖,这么大一笔财富还都是现银活钱,简直砸晕了我。”

    明堂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疼的一下子跳起来。确定了不是做梦后,面露凝重,毕竟钱财不外露,平白无故得了这么大一笔钱财,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两人仔细的商议一番,虽是感谢崔含章送血书的恩情,但这把相当于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家底都拿出来慷慨送人的大手,笔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左老爷未尝不是为了自保,给左氏留条退路的做法。想他久经商海沉浮,自然明白左士的死恐怕加速了左氏败落,若是被抄家灭族,恐怕这金山银海悉数被抄没,到时候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看来这百万两的钱财是个烫手山芋,处置不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正当两人关在屋里商议之时,四位左府家仆前来告辞返回庆元府,崔含章两人再三挽留都留不住归心似箭的老管家,看着他还在推辞钱财,老管家带着三位奴仆直接割指撒血,赌咒发誓,日后若是有半点泄露此事,定当全族上下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而死。

    崔含章与明堂两人赶紧上前扶住四位忠仆,“四位能不辞辛苦,送来巨额的钱财珠宝与我,自然是值得信赖,请恕我二人鲁莽,此财物暂时寄放于此,日后左府需要定当如数奉上。”四人抱拳行礼,驾马车扬鞭而去。世事难料,老管家带着三位哥一心只想回庆元左府交差,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此时与左老爷府内众人已经是阴阳相隔。而庆元府此时对于他们而言,恰似龙潭虎穴,布满陷阱等着他们入瓮

    崔含章与明堂两人无奈,商议到子时后半夜,趁着四下无人,将两箱珠宝财物及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全部埋于后院竹林之中,忙活了半夜总算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掩埋藏好,心中稍稍安宁。两人商议着这笔钱财最好不要重见天日,就姑且让它们明珠蒙尘长埋地下,否则总是感觉这就是惹祸的根源,心中无法真正踏实。都认定了这事要么烂在肚子里,要么等待日后左府来人开启,反正是再也不能外传他人,取祸之道,理应避之。

    却左府老管家一行四人匆匆赶路,趁着夜色悄悄入城。入城后便闻到了淡淡的硝烟味,管家是老人精了,自然知晓这应该是走水后,木料燃烧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产生的味道,但是也应该有二日以上的光景了。几人不敢张扬,头戴皮帽,身上裹得严实,左幺远远的便看到左府一片废墟的景象,惊得在马上跳了下来,左府前后连院,院内亭台楼阁错落,足足占了半条大街,这一片废墟狼藉之象着实触目惊心。老管家赶紧拦住众哥,不要冒然上前,左幺是自在左府长大的娃,府内还有个相依为命的母亲。

    他按捺不住着急的心情,一溜烟的跑过去查看情况,结果刚刚靠近就冲出来一群府兵要拿他,左幺反应机敏一边往大街另一头跑去,一边回头喊话“跑,有埋伏”。瞬时惊动了还躲在巷子里的管家三人,他们刚催马出了巷子,结果迎面又围上来一群家丁,管家认得领头的一人是曹希大的贴身厮。三人只得不停的打马鞭,马儿吃痛横冲直撞,冲出街口后两位厮跳车而逃,管家则继续驾车往城门处奔去。一夜间,庆元府大街巷都是手持刀枪棍棒的各色人等,有府衙官兵,也有曹氏家丁,还有飞檐走壁的黑衣蒙面人,仓皇追赶下,拐弯时翻车,老管家人被甩出车外,本就年迈,直接摔死。

    另外两个跳车的厮趁乱,偷偷的摸到城门楼下,却发现城门紧闭无法出城,只好等到下半夜,准备绳索攀爬越过城墙而逃。谁知道被半夜起来撒尿的巡夜府兵发现,眼看着两人下了大半城墙,此班府兵都是被下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密令,怎敢此时眼睁睁的两人能逃脱。顿时十数个弓箭手引弓而射,二轮箭雨下来,一厮被当场射杀,另一人大腿和胸部中箭,坠落地上,摔得吐了口血,拼死咬着牙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冲进了城外的密林,随后追出去的府兵彻夜搜寻而不见踪迹。

    却另一边左幺被一群府兵追击,好在平时跟随大少爷也习练拳脚,正值身强力壮的时期,撒腿狂奔,拐了几个巷子后就甩开了追兵。刚要喘口气休息,忽然从旁边屋顶纵跃下来一位黑衣蒙面人,二话不上来就是砍杀,几下交手就打的左幺吐血,左幺留意到此人明明身手厉害但是却不下死手,应该是想捉活口。

    想明白此关节后,左幺采取以命换伤的打法,全然不顾门户大开,直接攻击他要害部位,黑衣人果然束手束脚,他抽了个空子就地一滚,闪入旁边漆黑的弄堂内,一口气抹黑跑到底,跳入河中,想他自在清河里泡大的孩子,庆元府里绰号浪里白条,人入水后,如龙归大海,潜出去一里地还多,生怕岸上仍有伏兵,只敢在桥洞下换了口气,继续潜游直奔码头闸关那里。黑衣人听到噗通水声后,迅速追了过来,可是上下追出去一里地连个鬼影都没有

    可怜四位忠仆,自建阳溪口返回庆元,还未入府就遭遇缉拿,二死一残一伤可谓损失惨重。曹希大听并未抓到活口,只留下两具尸体,仍有两人在逃时,气的拍桌子骂道:“都是废物,调动上百号人竟然连几个厮都拿不住。”

    黄泉路上不孤单,剩下的左幺与左驹逃得残命,此生能否再见,也未可知。起来,偌大个左府竟然只剩下这两个厮忠肝义胆,如今落得一伤一残,令人好不唏嘘。话左幺沿着清河潜水出城后,借宿在附近农户家,思量再三,左幺还是记挂着母亲安危,但是当初作为左士的贴身书童,认识他面孔的不在少数。

    辗转反侧,最后狠下心来直接毁了面容,次日可把农户夫妇吓傻了,寻常农户那里懂得江湖情仇,只是看到这位哥如此作践自己,哀嚎的撕心裂肺,实在是于心不忍。经过两人的悉心照料,一旬之后,左幺脸上与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左幺留下一两碎银子并磕了三个响头离去。脸上大块的伤疤,半披散的头发,高挺的身躯,经过乔装打扮后,不是脱胎换骨,相信已无人认得出左幺,这个当初跟在左士身边的书童厮气质神态已经迥异与前,远远看去反倒是像北方汉子一般的行脚商人,踏出此步,左幺就再也不是那个当初屈膝卑躬的左氏家仆了

    左幺这份尊容走到那里都不受人待见,酒楼跑堂的见到他都远远绕开。想到这世事变幻,心中只能默默的感伤。点了一壶酒二个菜,就在一楼靠窗边的座位上呆了一天,好在南来北往的客商,人多嘴杂,多是谈论左府大火的事情。左幺凑近几个河间客商桌边打听着,其中一人道:“何止一个惨字,简直是人间炼狱,一百多口人就没听有一个人活着出来的。而且多数都烧的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识。”本来抱着点幻想,希望母亲能命大逃过一劫,现如今看来,多数是葬身火海了,否则全城里不会布满眼线巡逻府兵抓捕我们四人,不知道老管家与左驹兄弟二人是不是逃出生天了。

    夜间,左幺找了个能看到左府废墟的酒楼,趁着无人时倒了三杯浊酒,遥祭一番。虽然听停尸义庄,但必然是重兵埋伏,受了惊的左幺再也不敢冒险了。出城后,在密林中面北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离去,此去孤苦无依,亡命天涯。虽然不知道黑衣人是那里派来的,但是左幺深深的记得那人眉宇神情,体态身形,只要下次碰上定能认出他来。想来想去不知去那里,站在岔路口踟蹰再三,最后选择走山间道直奔建阳溪口,既然老太爷和大少爷都信任崔含章,那么为今之计也只有投奔他,也许日后能有机会为左氏复仇。

    溪口的太阳照常升起,晨间薄雾淡去了许多。今天已经是年三垂了,各家各户都收拾内外,洒扫庭除,贴起对联,准备辞岁迎新。这旧的一年熬过今晚子时就要结束了,孩子们嚷嚷着晚上要跟父亲一起守岁,含章记得以前妹妹也是这般缠着父亲,但是每次都熬不住早早睡去,结果到大年初一早上醒来,就没心没肺的跟着众人出门拜年了,溪口烧窑人传承几百年下来,众邻里都是相熟相知,不管是富户大族,还是穷家院,大年初一人们都是走街串巷,逢人拜年,图个吉利喜庆。

    崔含章家有重孝,自然不贴春联,亦不挂红抹彩。但母亲还是一早起来就喊着灵儿剁韭菜馅子,和面,准备晚上的酒菜。含章难得一个人如此清净,睡到日晒三竿,吃过饭后自己溜达出门。本以为孩子经受不住祖母去世的打击,况且遭了牢狱之灾,会颓废不振,但下葬祖母后,崔含章的心境逐渐归于平复,反倒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感受到一种世事无常,我自恒定的妙韵味,正所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沿着一登登的青石板路漫无目的的溜达着,思绪信马由缰,不禁想到见父知孝,见兄知悌,见孺子入井,见才折于狱,自然之恻隐,此谓之良知,良知充盈便是仁。怎奈天地为炉,人情五毒为火,煅烧良知,蒙昧恻隐,夫君子能百炼成钢而发不忍之心,少也。普罗众生被五毒焚烧,烟熏火燎终究不明世理事异,强求于外物则谬矣。人人可成圣,但人人未成圣,看似是被五毒戕害,实则是心中蒙尘,心若恒定则不染尘埃。

    崔含章清楚的记得,祖母在世时每年初秋时分均会带着她们做豆瓣酱,需仔细的挑拣,豆子颗颗饱满,品相周正。祖母曾言这豆子不是做了豆瓣酱,就要经受火烤制成香脆可口的茶点,所以不是做了瓮中豆瓣酱,就在火上出名堂。虽然是豆子,未尝不是告诫孙子,只怪当初年幼,并未听进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世事浩渺,心念蹉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抬望眼,山山寒色,万物寂寥。只有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勃勃的生机,配上鲜红的门联灯笼,给这清冷的天地间增添了几缕暖意。含章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伸出来手想要接住,但发现触手即化,一片一片的雪花飘洒在这片人间,雪越下越大,很天地间惟余茫茫,瑞雪兆丰年,是要过一个好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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