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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月华清 > 第54章 烽燧
    正如温惠所言般,朝会上就武将、世家把持兵权争论不休。

    不少诤臣以史为鉴,论起前朝周国灭亡的最直接原因,正是地方氏族、豪门右户划地而治。

    周朝最初大肆分封功臣,拉拢臣子之心,试图以此制约皇族内部国本之争的痼疾,没成想此番举动竟替他人做了嫁妆,牵制皇亲不成,反被北方秋氏臣子一举推翻朝纲。

    那些谏臣拿周盛灭国“讽古喻今”,借机大作文章,而其言下之意即是:如若不趁早对封疆大吏和世家门阀加以防范,晋朝极大可能重蹈覆辙,成为下一个周国。

    此言一出,可谓杀人诛心!

    这下矛头可不单单指向江策一人,几支异姓王氏刹那坐如针毡——周朝兴于世家,败于世家。秋氏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他们这些异姓王再清楚不过。

    没有什么关系是永存的,百年前五大世家是盟友,百年后化友为敌。两年前姚氏迎娶祜阳公主为王妃,并非关乎姚王愿意与否,而是圣上之命不可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多少武将和掌握兵马的世家大族都被晋朝皇帝提携后又一一拔除,哪怕是傅家等世代从文的大族也都渐渐落败。而今五姓中去其二,兰家落罪,孟氏灭族,剩下的三支王氏还能留存多久,谁也没有把握下定论——

    需知帝王权术,养寇以自重,绝不是只有大晋皇帝一人才用得。

    大谋无形。

    诡诈权变之道,陈、姚、宋氏三族早在数百年前彼此压轧时就惯用得游刃有余。皇位上的人不过换了个姓氏,帝王与权臣间强弱对峙的局面至今仍是未解的难题。异姓王真的像表现那般安分守己?

    不。绝不是。

    当下君强臣弱,他们看清了局势,只是韬光养晦,暂避锋芒而已。

    ·

    高祖时有祖训,成文约定异姓王封地境内驻军控制在王室自己手里,王府下置官属车骑可多达万人之数,享有封地绝对典兵权,就连朝廷调用当地兵马,无王令旨,不得发兵。

    有这么一道“护身符”在,只要南疆和北境不出什么大乱子,官臣们只能在嘴上逞能,无法真正褫夺异姓王室的典兵权。

    所以,几番较量下,既然动弹不得异姓王,便只能令挑人下手——所有的争端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江策一人身上。

    与宋氏和姚氏不同,江策只是区区一介臣子,却手握靖西四十万大军。

    国难当头时,江策尚可用势如破竹之力逼得突厥节节溃退,同时击碎那恶意中伤的谗言诽语;突厥刚平稳了几年,一旦四海升平,大晋内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逐渐破出水面。

    这场纠纷从一开始,就是冲江抚军来的,牵扯进宋、姚两姓,不过是在敲山震虎。

    他们想逼江策交出兵权。

    其中,自然也包括明帝。

    ·

    ·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消散于天际,沙砾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热源,沙子表面炙热的温度徐徐降下,随之而来,是浓墨般的黑夜缓缓侵袭。

    一轮明月出天山,无风云遮蔽,月色很好,边塞重城一片月光如洗。

    城头上伫立一道身影,他驻足许久,详察城内外动静。今夜与往常一样,没有丝毫的异常。

    这人正是脚下这座边塞重镇平津关守将。

    守镇官对今晚的月亮很满意。它够大、够圆、够亮,足以照明平津关外无边无垠的沙漠,凝神定睛望去,人依稀还能看到视野边缘几处绿洲的影子。

    月亮从古至今都是同一个,守镇官唯独喜欢今天这个。因为在如此澄明的月光下,一切东西都变得无可藏匿。

    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高耸城墙上斥候的眼睛。

    守镇官虽是这般想,盘踞心中的那股忐忑焦躁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守镇官转身几步走下城障高台,刚到地面,就看见城墙角的避风处,几个士兵正围绕篝火坐成一圈,□□兵甲散乱一地。

    守镇官即刻面露不豫之色。

    “你们几个做什么!”

    一道声音惊响如炸雷,士兵们一见长官,瞬间怛然失色。

    披甲的披甲,灭火的灭火,那摸爬滚打乱成一团,守将瞬间窝了一肚子火: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

    “不到城墙上守夜,躲在这偷闲。”守镇官厉声喝斥:“都是哪个百长手下的人,你们这是在当值吗!”

    “……”

    士卒们噤声,不敢作答。

    守将眼风一扫:“说话!”

    “……”

    “大人……”一名士卒畏惧,声音打着颤,“属下,属下隶命于章百户……”

    “好一个章百户,”守镇官重重冷哼,脸色极差,“他就是这样治下的。”

    “平津关是给你个来享乐的?白日做梦,他奶奶的,突厥人一来,就你们几个羊崽子,还不得吓破了胆!别说誓死抵挡,一群窝囊废物!”

    士卒们玩忽职守,由长官任打任骂不敢有一句怨言,个个跟成了精的闷嘴葫芦,光进气不吭声。

    守镇官原本有所感,总觉得哪哪不踏实,这群人好歹触上霉头,守将骂了半天,心底越加烦躁,又觉得这几个小兵实在晦气,径直去叫人把那个躺被窝里睡觉的章百户挖过来问罪。

    .

    守将不知怎得恍惚走了,没来得及处置这几个小卒,许是一糊涂忘了。士兵们侥幸逃过一劫,可个个心底多有不服,大漠中昼夜温差极大,守夜士兵无法更换衣物,只能趁短暂烤火汲取点暖意。

    “守将大人就会嘴上功夫耍官威,他不用整宿整宿站着吹风,那大风跟刀子似地刮人身上,嘿——他才没试过!”

    边塞夜晚的风有多刺骨,守城的日子有多艰苦,只有风吹日晒的戍守兵最清楚。

    一名士兵啐道:“大人们都只会吹牛说大话,中看不中用。要说他怎么不自个儿去守城,最苦最累的活都推给咱们!这就算了,谁让咱们哥几个命苦。也是,谁会管些无名小卒的死活。”

    几人一听,更生几分埋怨——上头人抠唆,迟迟不肯送来棉服,要是他们穿得能跟大人们一样结实暖和,也不至于躲起来生火。

    他们堆了满腹怨言,愤然议论道:“现今入了夏,草原上的水草够养活突厥大半年,突厥人不缺食短粮的,哪还会来平津关惹事。”

    一个身形高大的士兵哈哈大笑,“大将军四年前把胡人打得屁滚尿流,这几年连个头都不敢冒出来,昆山那带草场年年喂肥他们的马匹,如今却连半个胡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别说是夏天,就是到了秋冬天气,突厥人敢过来打秋风?来一个我杀一个!”

    “就是这么个道理。那群狼崽子被打疼打怕了,只敢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大人这些天疑神疑鬼,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天寒地冻的,生个火怎么了?”

    “改天我也要弄个百长、千户的当当,尝尝每天吃饱穿暖的滋味,”士兵越想越发酸,“等我做了大官,就买下城里最大的宅子,娶城西那个最好看的王姑娘。”

    其余人嗤笑他又开始发梦了——王叔家闺女是这关隘中最水灵的女子,谁不想做大官,得有那个命才行啊。

    ·

    ·

    守将府距城关口不过几里之遥。守镇官是个恪尽职守的守将,寻常人离城门口越近越惧怕奇袭,他则恰好相反,离城郭越近越容易安心。

    守镇官背手往府内走,一旁裨将准备禀告大人从章家弄来了章百户,眼下正扣在堂下。

    刚走进两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到窒息的钝鸣声。

    闷声又沉又急促,重三轻四,像是法场上刽子手扬屠刀催促气音与死囚就刑时的哀鸣。

    ——守夜大鼓!

    守镇官倏然睁大眼睛。

    这是……城墙?望塔上敲响的鼓声。

    重三声轻四声,寓意神三鬼四,生死不明。

    守镇官与裨将一齐冲出府门,扯马疾驰城关而去。一刻前仍在睡熟的百姓家天翻地覆,惊慌哭泣声不绝,眼见城墙在即,守将嘶喊呼喝:“狼骑夜袭!!——”

    “点薪火!!” m.a

    烽燧接连点燃,墩台举放传讯,弹指之间,火光绵延至百嶂里。

    炽热火焰灼烧空气,半空中扭曲的纹路像是城墙上蜿蜒流下的鲜血。

    平津关内今夜无人能眠,所有人不陌生眼前景象。

    时隔四年,狼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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