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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正则堂传 > 第172章 迟暮四
    建康几日暴雪,压断了御书房前的几棵树。万物肃杀,静谧冷绝,好似要为这天下的九五之尊造一座天然的坟墓。

    十二月二十一,赵钦御驾归来。传闻他病危昏迷,连话都说不出一句,但他入京之时神采奕奕,享万民之爱戴,丝毫不像一个重病之人,一时众说纷纭。

    回朝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褒奖了留守监国的太子,太子在此期间政绩累累,以青竹居一案为楔子,揪出数十位有污点的官员,此次大案,堪称是继去年封示案后又一次的大清洗。封示案剔除了两位妄图把持朝政的曾经的大功臣,而青竹居案则是从细微处入手,将中下层贪官污吏异心者清了个干净。两者异曲同工,皆还朝政一个干净。

    其次,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即为大吴与北魏的和谈,赵钦派了司徒王衡济前往,这老头虽是胡子一大把,但口舌功夫莫能与之争,引经据典起来更是胜天下人一筹,派他和谈最无异议。

    赵钦重赏各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良将,该赏谁该罚谁,他心里清楚得很。还有安王赵磐,此次也受了极大的封赏,然而安王依旧阴沉着脸,让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种种迹象,都让人不得不怀疑,原先的皇帝快不行了只是无中生有的传闻,皇帝龙章凤姿,万年万福。

    平鸷下朝后坐在自己府邸的大门口,也不进去,就漫无目的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平鸷猜想,赵钦在为他选宅子的时候,一定是按照滕芷兰喜好为标准,这地方安静无闲杂人等上门溜须拍马嬉笑吵闹,也不至于太偏僻荒凉上一趟街道都费事,总而言之,位置好的不得了。

    门前一道小巷子,今日有两个儿童正在做戏玩耍,好不天真可爱,平鸷看着他们俩不知不觉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来喊两孩子回家吃饭,老者佝偻着背,衣衫朴素,面目慈祥。

    一孩童嬉笑道:“今日飞雪扬,明日敌国降!”

    老者敲了敲那孩子的头,道:“降什么降,我活了这么久,都是今日你赢我,明日我赢你,闹腾了几百年,就只有肖……就只有一个人真的对外打了全胜的仗。”

    另一孩童道:“爷爷,皇上不是刚打了胜仗么,听说把北边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者嗤笑道:“既然没把北魏灭了,这就说明时日尚且还早。”俩孩子挨了一顿训,都地这都被老者牵着手领回了家。

    平鸷在远处看了全场的风景,听到这老者的话后,觉得分外有趣,见多与识广,有时也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再大的雪也总有停的时候,平鸷也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深夜无人有睡意,平鸷一直静坐等待,等着这场最终的结果。

    今夜还是文箕,他虽冷着一张脸,但平鸷从中看到难以抑制的慌乱。文箕说:“陛下请平先生即刻入宫面圣。”

    肖愈为平鸷披上那件大氅,为他仔仔细细地系好绳子,抚平褶皱。平鸷安慰他:“你不用担心我,我马上就能回来。”

    肖愈的手紧紧捏住他的领口,捏了好一会儿,说:“嗯。”

    外面侯着的是皇宫的马车,平鸷心想:要是他被载走之后杀人灭口,恐怕也将查无可查。

    文箕:“平先生,不能耽搁了。”

    平鸷点点头跳上了马车,载着他踏上一条不知是好是坏,是喜是忧的路。

    “太子呢?”平鸷问文箕。

    文箕说:“平先生什么时候都可以问太子在哪儿,唯独这个时候不可以。”

    平鸷也不慌乱:“文公公想提点我什么?我知道文公公从不看重名与利,只是为了好好活着。今日这样还不如你和我把话说清楚,保证你我都能好好活着。”

    文箕面如死灰:“对我来说,能好好活着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而对平先生来说却并非如此,处境不同,你有怎么可能对我之苦难感同身受。您还是省些力气,有什么话待会儿对着陛下说吧。”

    马车一路同行进了皇宫,平鸷下了马车,一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动听而美妙。平鸷道:“宫里连雪也没扫,皑皑白雪风景宜人,下雪好啊,下雪好。”

    他被人领着进了皇帝赵钦的寝宫,正欲进入,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平先生,请您解剑。”

    灯光幽暗,平鸷瞧了瞧侍卫的脸,然而这侍卫他面生的很。平鸷问:“解什么剑?”

    “正则剑。”

    平鸷快被气笑了,他说:“点名说要解我的正则剑,看来这是陛下特意下旨吩咐了。”

    侍卫理直气壮道:“正是,还请平先生遵从陛下的意思。”

    “好,好,我这就解剑,还望你好好保管。”平鸷边取下正则剑边说,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领。

    侍卫很是恭敬地接过剑,说:“请平先生放心,属下定会好好保管。”

    平鸷腹诽道:我哪里敢让你做我的属下,你可是陛下的人。他进了皇帝寝宫,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还燃了香来压药的气味,闻起来诡异至极。太医大臣均在外殿侯着,两位稍小一些的儿子刚被奶妈领出去,都哭成了泪人儿,想必是已和父亲做了最后的诀别。

    赵钦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双眼凹陷,面容枯槁十分骇人,跟前只有弘冰一人伺候着。

    他这回是真的不行了。

    平鸷进来前特意认真瞧过,太子与安王均不在,是消息传得太晚,还是皇帝另有意图?

    “你在这个时候,脑子里还在算计着什么?”赵钦气若游丝道。

    平鸷恭敬行礼道:“我在为陛下的江山而算计。”

    赵钦干笑了两声,而这两声在旁人眼中听起来十分诡异,他说:“起来吧,朕知道,平先生是一个能为江山处心积虑的人,所以朕很放心你。太子和安王都在路上,朕刻意命人传消息传得晚了一些,就看朕这两个儿子谁先来,就让谁继位如何?”

    平鸷面不改色:“陛下说笑了,但陛下的江山,您自然可以决定传位予谁。”

    赵钦稍作休息,又说:“别人都道滕先生寡情薄义,却只有朕一个人看出,他这个人最是深情。朕那时在肖璇麾下任职,有一段时间朕被派去驻守会稽,而朕误闯柏子山,险些在山脚阵法中送了命,幸得被滕先生救了出来。你父亲平幽子是个能人,初次闯阵就走对了路,所以平幽子能与滕芷兰成为至交好友,而我不行,他蔑视朕,但也极力地在忍耐朕。”

    平鸷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吾师不敢高攀。”

    “都到了这个时候,朕也对你不说假话。”赵钦耷拉着眼皮,道,“当年肖璇兵败,虽有滕先生在背后出谋划策,但实际是朕推动这一切发展,肖璇二次中毒也是朕的算计,他身边有朕的人。”

    平鸷表情漠然,准确地说,他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一种表情,是因得知当年真相而欣喜若狂,还是为一位帝王在生命的终点抛弃尊严道出自己的卑劣之处而动容。他的至爱为此失去父亲,就此漂泊天地间,他该恨这个人么?可也是病榻上的这个人,于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励精图治,于国于家,更凭正则堂之初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恨赵钦。

    赵钦看了他一眼,说:“肖氏的后人,朕早就没再追究了,如今朕已死,他的仇人也没了。平先生想护着他,那就护着吧,朕放他一马。”

    平鸷极不情愿地谢了恩,依旧无悲无喜。

    赵钦看他这幅样子,哼了一声,道:“看着别人快死了都没有丝毫动容么?你和滕先生真的完全不一样,他初次在战场上看见战死、重伤的将士,何其哀痛,何其悲伤,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还有,至于你府上的王学滕,朕没有让他监视你的意思,他的一位远亲曾伺候过滕先生一段时间,朕想着他的远亲能受得了滕先生,他大约也能受得了你,顺便送给你做个传话的中间人,倒也便利。不过朕听说,几日前朕回京的假消息刚传入京里,就有北魏的探子摸到了你的线索,王学滕为防有假消息混入,被你误伤一剑。既然你不喜欢他,就让他走吧。”

    平鸷一愣,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回去后要好好询问王学滕,若真的是误伤,那要好好赔罪才行。

    赵钦想继续说什么,但忽然喘不上气,弘冰急忙取了丹药服侍他吃下,赵钦于是又恢复了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平鸷看明白了,他现在是靠这些丹药吊着最后的命。

    赵钦道:“至于这次出征,朕除了前面和你讲过的理由外,还有一丁点儿的私心,你了解朕的私心么?”

    平鸷闷声道:“是我的舅舅,滕芷兰。”

    “看来你已经得了消息。也是,有肖家的后人在你身边,这些消息你肯定清楚。”赵砌哂笑两声,他是在嘲笑自己,“边关不稳,滕先生孤身前往两国交界之处寻仇挑衅,朕怎能放心?他要撇下他的职责当个快意恩仇的侠客,朕不能连这点愿望都让他实现不了。朕登基时答应成帝三件事,礼待正则堂,留四家后人性命,剖心竭力为国事,回头一看,算是全做到了。”

    平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忽地鼻头一酸,深吸几口气,道:“陛下,您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么?”~

    赵钦摇摇头,说:“没有,平先生的所作所为一直让朕很放心,没什么好交代的。”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就在门外等您召见,安王殿下还在路上。”

    赵钦又乍然来了精神,他一挥手,平鸷以为他是要自己退下,方便父子两人说一些知心话,却见刚才在门口收了他的剑的两侍卫一左一右架住了自己。平鸷急道:“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钦说:“太子是朕的儿子,而朕最清楚被人挟制的滋味,朕不希望他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所以只能对不住平先生了。”

    平鸷见状脚下使了个绊子,欲要绊倒那两名侍卫,同时一手去摸自己的衣领,就差那么一点儿……

    “好俊的轻功,好俊的暗器,可惜,有人苦心孤诣研究出了专门对付《九章》的功夫,使出抟扶摇你也上不了青天,平先生藏在衣领的暗器也无用武之地。”

    两名侍卫点了平鸷的哑穴,迅速架着他走到一架书前,轻轻旋动书架上的机关,便一同进了密室。

    太子赵砌听闻父亲病危与平鸷失踪的消息,急匆匆踏着月色进了宫,他看见父亲这般模样,内心酸涩无比,踉踉跄跄跪在窗前,哑声吼道:“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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