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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正则堂传 > 第1章 源源引
    赵圆看着熊不寻一枚棋子轻轻按在了棋盘上,一颗悬着的心沉了下去,心想:我到底还是比不过他。

    “不寻先生棋艺精湛,朕认输。”赵圆说着,把手中棋子扔在了棋桌上。

    熊不寻正坐,声音低沉缓慢,里面蕴含的力道却又像是一字一字捶打在了钟磬上:“陛下棋艺并不差,棋子落盘犹如指令千军万马,追袭厮杀,张驰有度。陛下输了,不是输在了棋艺上,而是心中有惑不得解分了神。”

    赵圆闻言向后挪了一挪,复又正襟危坐,目光炯然,两道剑眉微蹙。他极为庄重地向熊不寻躬身一拜:“请先生教朕!”赵圆一早遣走了身边随从,不过暗处还有侍卫守着。

    此时刚刚入夏,倒也不是很热。夜色漆黑如墨,嵌在空中的星星却十分明亮,足以称得上是繁星灿灿。晚风习习,湖面上一片荷叶微微颤动。偶有几声虫鸣,衬托得这夜景更加寂寥。

    湖心有一小亭,名曰“齐物亭”,取“齐同万物”之意。齐物亭旁停靠着一叶孤舟,随着流动湖水微微摇晃着。湖心小亭灯火通明,照着亭中两人身影。

    一阵清风袭过,熊不寻的衣角被风微微卷起——这玄色衣袍的边缘绣着一圈银色涡纹,被风这么一卷,这涡纹仿佛在流动一般。

    熊不寻看了一眼赵圆,见他伏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淡淡地道:“陛下今已登基,不需如此对一草民施以大礼。”

    赵圆直起身,道:“如今江左一统,安定祥和,北方五胡却如豺狼于国土虎视眈眈。然我大吴朝四分五裂,朕历经千辛万险终平定内乱,吴国却如一巨轮飘摇于海上,年久失修,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朕心困惑,到底是该偏安一隅,休养生息,还是征兵北伐,先平定北方再放手治理民生。朕不知何去何从,请先生指点。”

    熊不寻道:“陛下,若是领兵北伐,您有几分把握?”

    赵圆道:“若只考虑战事结果,不一定会败于匈奴。可若要北伐,欲想收复雍、冀二州,粮草、军饷要从江左百姓手中强征,穷兵黩武;若是不北伐,局势瞬息万变,将这大好机会白白丢弃,朕心不甘。”

    熊不寻道:“干大事需后继有人。陛下是否已经有了人选?”

    赵圆摇了摇头:“太子年幼,尚不能担以大任。待他长成继承朕愿,又得等十多年。”

    熊不寻又问道:“那陛下若北伐失利,何如?”

    这话不太好听,赵圆却丝毫未露出丁点儿不悦,他诚恳答道:“那便是天要亡我大吴了,朕尽力了。”

    熊不寻道:“征战十二载,江左得一统。陛下,匈奴内斗|夺|权,早已不足为惧,倒是鲜卑、羯、氐,正在等您出错。这一仗无论胜败,您出兵北伐之日,就是江北受鲜卑、羯、氐三族夹击之时。”

    赵圆笑道:“不寻先生恐怕多虑了。鲜卑、羯、氐三族,奴隶之后,渺渺鼠辈,一群乌合之众加起来也是乌合之众,螳臂当车罢了。”

    熊不寻道:“鲜卑族中有一人,名慕容结。这人早年是为匈奴帐下质子,不久前被迎回本族。我在洛阳游历时见过此人,心机颇深,非池中之物。此次匈奴内斗,正是此人杰作。他先是派人给匈奴新帝吹耳旁风,说是新帝兄长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而后散布消息,说新帝暗中派人诛杀兄长及一众幼弟。新帝这位兄长本来就心有不服,嫌隙愈重,于是领兵杀了回去。”

    赵圆一听熊不寻这番消息心里一惊:匈奴之祸是被故意挑起的,挑事之日定是做好了应对准备。吴国若是前去攻打匈奴,鲜卑、羯、氐三族顺江而下偷袭江左;吴国若是不去,他们就去攻打匈奴。他转念一想,问道:“鲜卑内部的消息,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熊不寻微微一笑,眼睛眨了眨,道:“因为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在洛阳时,我曾对慕容结说过,匈奴兄弟不睦,来日必祸起萧墙,这是个反击的机会。没想到慕容结把我这话记了下来,还确实这样做了。”

    赵圆扶额,面色凝重,道:“看来,朕只有好好地守着南方,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了。”

    熊不寻伸手拿起了托盘里的茶盅——这茶盅里却没有茶,只是清水,他呷了口道:“平定北方,陛下此生此世是做不到的,只有靠后世子孙。您所要做的,便是为后人留下安定的江左,让北伐的后人无后顾之忧。

    “至于五胡,陛下需善用制衡之术。五胡并非一条心,你争我夺,让他们只顾着在北方相斗,吴国从中斡旋。陛下行远交近攻之策,利从近取,害以远隔。

    “若有一族强盛,陛下便联合其余各部将其挟制下去。如此拖延百年,吴国得以修养喘息,积蓄实力,终可一平北方。吴肖平徐四大家族,皆是陛下的肱骨之臣,陛下知人善用。

    “所谓修养喘息,也不是一件易做的事。自东汉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儒教没落,玄佛大兴。以竹林七贤之辈为首,视礼教为无物,沉迷虚无。崇佛玄者,有人是为掩饰自己一腔抱负,宁愿守着山林也不想出仕做官,以求自保;有人是郁郁不得志,嬉戏于玩物山林,终而丧志。而小民百姓求生无路,求救于一块塑了金身的泥胚,一心只盼着,今生受尽万世苦,来世无缘贫恶路。

    “更有五石散之流传,食其者飘飘然若入仙境,实则大损心性,毒戕百姓。然则究其根源,不过是乱世中,众人无路可走,因而寻求的一种生活方式罢了,麻痹内心,如一行尸走肉。

    “要治理民生,一是在法,二是在养。赏罚分明,宽众息役。陛下刚刚复国,要过一段苦日子,制度不宜大变,以后徐徐纠除弊病即可。现今以建康为都,就让江东士族们出仕。江东士族根基颇深,陛下可利用他们来安民心。其余之事,就靠陛下自己慢慢摸索。”

    “多谢先生指点。”赵圆听完熊不寻这段长篇大论,甚是信服。又问道:“先生此次前来,准备待多久?之后前往何处?”

    熊不寻道:“我不日前在会稽句章路过一山,山上柏树一片,郁郁葱葱,互相轩邈,争高直指。这景色像是映在我头颅里了,挥之不去,我打算再去那山上一次。”

    赵圆笑道:“先生好兴致啊。先生让朕令江东士族们入仕,自己却去鱼弋山水。也罢,像先生这样的人,入仕倒是可惜了。”

    熊不寻突然不做声,把手中的茶盅放到地上。赵圆何等聪明,立即发觉出气氛微妙的变化来,他也不发话。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熊不寻道:“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陛下。”~

    赵圆正襟危坐,道:“先生请讲,朕洗耳恭听。”

    熊不寻叹气,道:“陛下说我未入仕,其实我也算是半入了。陛下征战十二年,我也奔波十二载,可你我,这一生都看不到这天下一统。正是因这个缘故,我欲建立正则、灵均二堂,让我的两位弟子一人管其一。正则堂世代为帝君出谋划策,牵引朝堂;灵均堂世代为刺客为暗线,不入庙堂平江湖。这二堂皆为当朝明主贤君所用。陛下觉得如何?”

    赵圆沉思许久,道:“先生这是用自己祖上的名、字来唤这二堂啊。先生能有这番心思,朕求之不得。”

    熊不寻笑道:“陛下也是好手段,把我的来头也查清了。”

    赵圆摆摆手:“先生言重。去年先生出游不见踪影,朕派人去寻先生寻不得,反倒是知晓了先生身世。朕与先生相识十二载,先生却从未提及此事,大概是先生不觉得朕是明主贤君吧。”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一阵爽快的大笑。等笑够了,赵圆又接着说:“先生如此为国,朕也得为先生做些什么。从今往后,赵氏宗亲皆礼待先生。先生喜欢句章那座山,朕就将那山划给先生,名为‘柏子山’。”

    熊不寻道:“我就想看看,孔圣人的天下大同能否实现,天下一统又需多少光景。”

    时过百年,中原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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