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打开付款码帮姜唯付了钱，往她身上随意瞟了一眼，就看到手臂上大大小小几个伤口。
男生伸出手来，握住姜唯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夜色如墨，晚风阵阵，一丝一缕从耳边滑过。男生的手指修长，扣在姜唯的手腕上，环了一圈还有余地，姜唯感觉到自己脉搏跳动处贴着男生骨节分明的手指，凉凉的，又升起一股热意。
姜唯被拉到药店门口。男生不由分说推着她走进去，走到柜台前。
“碘伏、棉签、创可贴、纱布。”
跟报菜名似的。
姜唯侧过头看着这男生的侧脸，骨骼利落，从额头到鼻子处有道很好看的弧线。
姜唯试着搭话：“你是学生吧？”
“嗯。”
“这附近就Z大一所学校，你是Z大的吗？”
“嗯。”
“大几啊？”
“刚开学，新大一。”
男生把一堆药品往姜唯面前一推：“你自己弄一下，小心发炎。”
说完转身就走，都没正眼瞧她一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被身后的姜唯叫住。
“你……你能不能……再借我5块钱啊……”
男生这才回头看她。
姜唯自知难为情，但眼下情况特殊，面前又是个陌生人，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我手机和钱包都丢了……想坐地铁回去……”表□□哭无泪，神色楚楚可怜。
男生愣了两秒，低头拿出皮夹，手指都放到那张5块面额的纸币上了，又顿了顿，最后扯出一张红色的钞票递给姜唯。
“打车回去吧。”
声音隔着口罩，变得有些闷沉。
姜唯诚惶诚恐接过这张毛爷爷。
男生转身又想走。
“哎……”姜唯再次叫住他，“留个电话吧，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了。”又要走。
还真是冷酷。
姜唯追上去：“要的要的，我不能白拿你钱啊。”
追出门外的时候，那男生早已不知去向，只剩淡淡的夏风还在不分昼夜地吹着。
那是周越和姜唯的第二次相遇。
其实周越早就认出她来，为了维护女孩子的尊严所以没有点破。
后知后觉的姜唯拿着百元巨钞，最终还是选择了坐地铁回学校。
她当然不记得曾经在合唱比赛后台擦肩而过的那个学弟，也认不出来这个话很少的便利店热心男。当时她心里只想着要去找经纪人算账，要和公司解约，她只晓得前路刚刚豁开的那一小条窄缝又缓缓合上了，刚倾泄进来的光一点一点消散于未知。
那一年，他18岁，她20岁。
再后来，姜唯回了学校，碰到丁明朗带着乐队第一次演出，这个故事丁明朗也说过了很多次了。
那天晚上他正带着乐队在食堂旁边的草地上举行不插电音乐派对，虽说只是一个不正规的小演出，但毕竟是跑了好几次表才争取来的，又是第一次有观众，所以队员们都无比珍惜，丁明朗自己也有些紧张。
结果演出快到尾声的时候，他唱着倒数第二首歌，气氛正到酣时，他却突然看见一个浑身是伤的姑娘，一步一顿地从自己面前走过。
一支live乐队，三两闲适观众，几罐啤酒，歌声，鼓掌声，交谈声，口哨声，氛围是浪漫得很。丁明朗正唱着“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五米开外那个落魄少女突然抱着头蹲下去，嚎啕大哭。
丁明朗当下就懵了。
我唱得这么难听？
演出结束之后丁明朗递了一罐可乐给她：“我是编导系的丁明朗，你呢？”
彼时树梢上挂满了灯串，漆黑如墨的背景里一闪一闪。
脸上泪痕未干，任谁看都是凄风苦雨，姜唯却一把推开了那罐可乐。
“不喝，会胖。”
后来丁明朗每每提起这件事情时总会说：“真是叹为观止，我当时心里就想，这种自制力，你早晚会红。”
姜唯和乐队朋友们的友谊也从这一天开始。
而她那天究竟是为什么会浑身带伤，又为什么痛哭流涕，姜唯当时不肯说，丁明朗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再后来，姜唯怎样遇到闻慧，怎样一次又一次碰壁，又怎样得到那部封后影片的演出机会，这都是后话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跟以往每一天并没有区别的夏夜里，命运是怎样对自己扇了个耳光，而自己又是怎样倔强站在泥泞的十字路口抬起头，向无尽星河用力望去。
——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了，一条道从西往东开，身后还有半边夕阳余韵，红红的烧着，面前却是宁静一片蓝，姜唯在副驾坐着，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驶入大海里去的悲壮错觉。w~
半个小时前姜唯在电影学院门口被周越截住，周越说我顺路送你回家吧，然后便顺理成章上了车，周越从导航软件里翻出之前的定位记录，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周越自如的样子让姜唯愈发觉得有些难堪。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那岛上，借着酒意姜唯把丢脸的事情都一次性干完了，醒来之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姜唯安慰自己：以后尽量和周越避着点少见面好了。
但往往事与愿违。
更何况，丢脸的事情会扎根在脑子里，越来越深，时不时被记忆的浪潮翻上来，明明想要忘记，越想躲避，却越深刻。姜唯回国以后，每次经过酒吧，每次看人喝酒，甚至每次坐电梯，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幕幕。
跟条件反射似的。
更要命的是，那晚摸了周越腹肌的手感，都还如在手边，历历无法忘怀。隔着一件薄t，几道沟壑若隐若现，肌理分明。有时候想着，手指尖就莫名其妙开始发烫。
此刻姜唯久违地坐在周越的副驾，虽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那次醉酒避而不谈，但姜唯脑子那些画面，又开始自动播放了。
旁边的周越也没好到哪里去，姜唯小猫似的手指划过自己胸口时，靠在自己胸口时，历历在目，视觉和触觉双重肯定下愈加清晰。
不止如此，他心里还惦记着姜唯和王成烨的后续，之前在岛上时就想问，她醉了，他便没问。如今又有了独处的机会，周越一万个疑问已经近在嘴边，又生生忍了下来，他不敢问。
两个人各自打着心里的官司，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半晌之后姜唯才找了个话题打破宁静：“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是要跟郑磊合作了吗？”
周越点了点头。
姜唯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那挺好的，跟郑导合作也是个好机会。”
周越谦虚：“我还是学习为主。”
正是晚高峰的时候，路上车子慢慢汇集成流，又开过几个红绿灯，前面车子尾灯一亮，慢慢停了下来，周越也终于一脚刹车下去，停在了后头。茫茫车流，这回算是彻底堵住了，塞了个水泄不通。
外面滴滴叭叭的声音响着，向前望去一盏盏红色尾灯，连成一排，发出的光像堵墙一样横亘在前面。
外面越是喧闹，衬得车里面越是一片死寂，车里跟被静了音似的，恍惚间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姜唯往窗外看去，附近似乎是有一个学校，正是饭点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旁边经过。
“这边是Z大吧？”姜唯试着找话。
周越顺着姜唯的视线往外望了眼，“嗯”了一声。
“你不是Z大的吗？”
周越闻言偏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一股玩味的笑意：“你怎么知道？”
姜唯看着他的眼神，猜到他话里有话，左不过是想让自己承认私底下有了解过他，姜唯偏偏不让他如愿。
“庄言跟我说的。”
前面车子尾灯一灭，车流动了动，周越笑着收回眼神，脚下一动，也跟着往前了一点。
往前断断续续开出约莫二十米，估计是前面又卡着红灯了，车流再次停下来。
周越左手肘随意搭在车窗边，手托着下巴，往外面随意张望，突然眼神定格在了一个地方。
地铁口。便利店。
然后下意识回头去看姜唯。
副驾的人似乎也早注意到了那个地方。
车窗外车灯汇成汪洋大海，各色的光照进车里来，悉数映在她脸上，五颜六色随波流转。半边脸浸在光里，半边脸沉在暗处，倒显得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更亮几分。
一个背着双肩包学生打扮的男生走进便利店里，自动门开了又关。
一些回忆逐渐浮现出来。
姜唯脸上没什么表情，兀自出了会神之后，很快整理了思绪，把目光收了回来。
“我以前来过这里，应该是大二的那个暑假，我还去过那家便利店呢。”
周越压根没料到姜唯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她的脸在以深蓝暮色为背景的画面中央，看起来平淡极了。
周越突然就有了更多的求知欲。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把钱包手机都丢了？又为什么这些年一字不提？
还有一个隐在所有汹涌波涛之下的疑问。
她还认不认得出自己，其实就是当年那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生？
问出口却只有干干净净一句话。
“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周越的心理作用，他好像注意到姜唯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才慢慢酝酿了语言回答：“我去参加一个导演的饭局，有个大老板想潜我，我不肯，然后我拼命逃才逃了出来，但是把钱包手机都落在酒店里了，然后我只好走啊走啊，就走到了这里。”
姜唯指了指外面便利店。
“我想买水喝，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后来有一个好心的男生帮我付了钱，还给了我100块钱让我打车回学校。”
轻描淡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姜唯兀自笑了笑：“这家店竟然还开着，都快10年了吧，要不是今天看见了，我都快忘了。”尾音轻飘飘，快要融化进风里。
周越一动不动看着她，心里一揪，突然就语塞。
当初在合唱比赛后台第一次遇见她，衬衫干净，表情从容，他怎么也想不到，第二次再遇见她，会是这个情形，遍体鳞伤，衣衫不整。
他也不敢相信，广告牌上那个笑意盈盈的女孩，会以这种方式站在自己面前，问自己伸手借5块钱。
那时候他就想问了，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觉得女孩子总会有自己想守护的秘密与尊严，所以没问，也没点破。
只是没想到，当时没问，后来竟成了自己心里一道坎，这些年过去了还是会难免想起，有一次候半夜还梦着了，梦见姜唯在剧院后台的走廊里跑，几滴血滴落在地面上，他在后面追她，手里捏着创可贴，想叫她停下来先处理伤口，姜唯却头也没回死命往前跑着，嘴里呜咽喊着什么，好像是把自己当成了追她的怪物，周越听不清，也怎么都追不上她。
周越有过很多的猜测和设想，比如，或许是她摔跤了，再比如，是遇到小偷了。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他也不敢想。
周越要是当年就知道她是差点被侵犯才会如此狼狈，怎么说也不会让她一个人独自回学校。
可偏偏她现在还如此淡定。
能有几个虎口脱险过的人愿意再去回忆起那些嘶吼与獠牙呢？
要么是胆大，要么是心大，要么是忘性大。
依他看姜唯哪种也不是。
只不过是在装罢了。
装淡然，装冷静，装不在乎，装无所谓，装着装着或许时间久了，自己也就信了。
周越看着姜唯，不知不觉目光神色沉了下去，目光里一片肃然。
姜唯又看了他一眼，视线正撞上，周越眼睛里情绪如潮涌，姜唯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车流又动了。
周越回过神来，跟了上去。这一晃神的时间，十年记忆须臾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周越一直暗中关注着姜唯，也知道姜唯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动静和去向，她大一那年签了聚影文化……聚影文化旗下有哪些导演……傍晚在体育馆门口姜唯的异常举动……
这一来一回，思绪就像电路图似的啪一下通了。
他问：“那个导演是郑磊吗？”
姜唯一下子懵了，就在这瞬间，不知哪里的车喇叭长长一声按了一声，像小刀划过窗玻璃一样尖锐，姜下意识去捂了捂耳朵。
一声鸣笛刚落，突然七七八八的声音又从各处响起，像是封印被解除一样，一时间滴滴叭叭的声音络绎不绝，整个车队的耐心终于在此刻被耗完，噪声编成一口金钟，从上空当头罩下来。
这声音惹得人心烦。
姜唯也不知道周越经过了怎样一番推理，以为他只是随口一猜运气好罢了。姜唯即使对郑磊再恨之入骨，也不愿意直接说人坏话，免得落人舌根，所以下意识就是否认。
“不是。”轻飘飘就回了。
嘈杂背景音里，这一句更显得微不可闻。
姜唯直视着前方，轻轻咬住了下唇。她还没打算将周越纳入可以分享秘密的范围之内，所以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
姜唯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没什么脾气，其实固执和底线划得很清楚，朋友和路人在别人那不过一线之隔，在姜唯这却是天壤之别，对朋友她会知无不言、真心相待，对其他人她当然也温柔、也贴心，但都像隔着层玻璃似的，如同那早春的日光，看着和煦，照在身上却是冷的。
外面来了个交警开始指挥交通。
像塞子被拔掉，缸里的水终于有条不紊流走，驶向各自的去处。这方圆几米的喇叭声也渐渐停歇，从极热闹到极静，姜唯感觉自己耳朵里还在嗡嗡叫着。
又是片刻宁静。车里空间狭小，呼吸间连空气都要分享着使用，两个人的距离隔着不到半米，伸伸手就能触到对方。
周越看着车窗外，路边几个行人走过，慢慢走远，影子被路灯越拉越长，这层次分明的黄昏，终于被彻底的夜色替代。车里没有开灯，他的表情被隐在暗处，晦暗不明。
姜唯试着转移话题：“之前你从体育馆里出来的时候，你是真的认出我来了吗？”
周越手支在窗上，又回头看她一眼，喉咙底里轻轻“嗯”了一声。
“我包得这么严实，你竟然认出我来了。”
语气中有些为了缓解气氛的尴尬，姜唯不着痕迹地抹去，也去看他，两人对视两秒，滴答两声就溜走的时间里，周越又仔仔细细用眼神描摹了她的面孔。
眼里万般情绪静默下来，他突然就有点好奇地问她。
“如果是我戴着帽子和口罩，你能认出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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