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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探春十载踏莎行 > 第19章 第零二章(11)长空黯淡连芳草
    西疆多高山大川,这蓉城却别具风味。北倚定云岭,绵延百里,是蓉城与定云江之间的天然屏障。南为水云泽,大小湖泊棋布星罗,或是极南方一对双子高峰嵯峨峰上雪水所化成,或是地底泉眼涌出,相互融汇,清冽非常。东有重华山,明川出焉,西有苍华山,玉川出焉。两川于定云岭下相汇成桃源川,穿定云岭在落阳峡外汇入定云江,蓉城正筑于两川夹出的平旷原野之上。两川之间亦颇多溪流,穿城而过,小桥流水,杨柳扶堤,蓉城之中几乎是江南风味了。

    桃源川正是东来队伍至蓉城必经之处。变化万端,或夹于两峰之间只余一线天,或于幽深山腹溶洞内蜿蜒而流,或霍然而开至落英烂漫人烟繁盛处。定云岭中山溪多汇入桃源川,寻水声而往,往往又是洞天别具。

    只是桃源川曲折多变,这高大楼船是万万无法通过的,众人便换了轻便小舟。若是轻舟简从,也不过三天便能到蓉城,只是青罗初到西疆,存着细赏风物的意思,倒也不必求速。何况公主出降陪嫁对象自然无数,船队浩浩荡荡排了开去,只怕且行且游缓缓十数天方能到。

    十五月夜在落阳关的初会极尽奢华,如今一行人只是做出寻常富贵人家模样,衣衫仪仗都是从简。虽说是小舟,到底是不凡。外头瞧着倒也没什么,舱室倒是布置典雅,青罗瞧着倒是欢喜,尤其是几案上用浑圆的绿陶罐子密密簇着粉白的花朵,很是朴素清新。这一叶舟只有她和侍书翠墨住着,倒像是闺中光景。苏衡与上官怀慕的船在她前后,两翼是戍守的护卫,一切繁重对象都远远跟在后头。

    上官怀慕与苏衡的船只在前后几丈,却是从不见他们。青罗每日里连侍卫也瞧不不见,只是看看山水临临字帖,与侍书翠墨闲话几句,倒是心情颇佳。

    虽说人间四月山中芳菲犹在,那夹岸的桃花皆已谢了。只是那山中满满是不知名的闲花野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织就锦缎样的山谷,一梯一梯慢慢向山上延伸而去,慢慢融汇到神秘莫测的暗绿色丛林里去了。鸟鸣的声音极近,不同于定云江上听见的听见的不住的猿声哀鸣,带着轻盈的调子,和山间吹起的竹笛一个声响。

    水中偶尔跳跃着游鱼,在船头激起清亮的水花。尖尖的船头偶尔拂过水面的芦苇水草,荡漾开青碧色的一波一波的浪。水中有一种名为紫荻的花,常常远远就开了一路。叶子是几近柔白的浅碧,花朵亭亭玉立密密簇簇地开着,像一场梦境,深深浅浅舒展开。那香气也是若有若无的,无处不在似的,仔细去寻,却又找不到了。

    青罗每每地摘下一把来,搁在船头,看着那丰盈的紫色,慢慢淡去了,干涸成半透明的一点微光,随着风散去了。侍书心细如尘,将那风干的紫荻花细细研进了墨里,那墨汁里也有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白日里,青罗常常倚在船首,轻轻闭上眼睛,阳光从树叶间照下来,照在面上。身上一件装饰也无,披散着长发,只一袭白色的衣裙,偶然落上一点柔和的浅紫色。也常常在舱里临字,常常是羲之的兰亭序,舒展而优雅,带着从容的洒脱。好像这一切忧虑,都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溪谷里化去了。

    少不入川,原来是这样的情景,如斯温软的景物,原来是这样得引诱人沉醉下去。难怪这里叫桃源川呢,从尘世里来的人往这里来,可不是如同遁入了桃花源中么?仿佛远离了一切纷扰。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战乱纷争而到来此地,却竟然寻到了这样的桃源幻境么?寻得桃源好避秦,若是能在这样的山水里一世,或者真能避开另自己痛苦的一切罢,不必想未来的归宿,感情,家族,宫廷,只简单地坐在这一叶小舟里,在山水间寄了此生。

    桃源川既是来往商贸必经的所在,每到山水开朗处,自然是客舍驿馆云集。青罗等为了不扰了百姓,每日清晨极早即起,晚间上岸,只在傍晚登岸时叫寻常人看见,也算是满足了众人瞧公主与世子的热情。一切行动都于寻常商贾无大不同,便宜行事,倒也落得清闲自在。夜间留宿的客栈倒也颇清雅,四周的街市也颇为热闹。

    夜间上官怀慕倒是常常邀了苏衡一起往外间逛一逛,只是青罗到底是未嫁女子,身份也贵重,倒是不便常出面了。只是在屋里听着外头的人声,和与苏衡结伴而行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长日不见,倒也能将心理的情绪都淡了,在每一个夜晚平静入梦,在每一个清晨,随意地披散着头发,在小舟上微笑着徜徉。

    侍书和翠墨这几日心里也爽快了好些,瞧着自己姑娘面上也有了笑,这样简单到无忧无虑的日子,叫她们也几乎忘了所有隐约的忧愁。翠墨本来年纪小,倒也没什么,侍书心里倒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自从玉晖峡走来一路,她对于姑娘的处境真真是感同身受了,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一般,然而却也在这梦境一样的景色里悄悄儿融化了。

    只是侍书心细,心里却有些疑惑了。上官世子说是来迎娶公主,却几乎不再露面,说是未婚夫妻避着嫌疑,倒也罢了。只是前几月在定云江上时,苏世子每日里都伴在姑娘身边,如今却成日不见踪迹,倒是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侍书也只是这么一想罢了,既然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她也就跟着姑娘悠闲自在地这么过,研着幽香的墨,甚至跟着姑娘习字了。早些年姑娘在书法上有了兴致,给自己取了名字叫侍书,略小些的唤了翠墨,那时姑娘道,这么伶俐的姑娘又叫了侍书翠墨这样名儿,若是识不得字倒是不衬了,就下了心思教自己二人识字。只是当年年纪小,到底不上心,不过仗着聪慧机敏倒也算是识文断字了。

    如今侍书心思多了,每每听着姑娘口中念着诗书,心里倒是总觉得有所思似的,与小时候光景大大不同,遂央着姑娘又再教自己。青罗见她难得有了心思,倒是欢喜,也就认真教起来,每每笑说,“我们诗书姑娘如今倒也出息了,难说不是第二个菱姑娘呢。”说到此又想到黛玉如今不知生死,又唏嘘感慨一回。只是这一去千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也就不多想了。

    这一日青罗正在舱里与侍书细细说着簪花小楷,翠墨手里拿着一食盒儿进来,笑道,“好姑娘,好姐姐,这是做什么,考状元也没如此用功的。姑娘也就罢了,侍书姐姐你这是要做女先生不成?”

    青罗也不搁笔,只道,“你这鬼丫头,自己懒怠,辜负我的心思,还嚼你侍书姐姐的不是。她这样才好呢,我还有个伴儿。”

    翠墨闻言故意背过身去,嗔道,“姑娘有了侍书姐姐就不要翠墨了不成?这书里文章倒是好,只怕是没有菱花糕、玉带糕、芙蓉糕、蜜枣糕与藕粉桂花糕罢?若是都去做了先生,这糕点要谁来做与姑娘吃呢?” m.a

    翠墨年纪小些,容貌本就娇俏,声音也娇软,这一串叽叽呱呱说下来像是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倒是逗得二人都笑了。青罗搁下笔,就要戳她,“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这一串说得伶俐,我也唬一跳呢。好翠墨,我可是离不得你,虽然你侍书姐姐是个好的,我心里更疼你呢。你若是不给我做这些了,我可找谁去呢?”

    侍书听着也道,“姑娘心里偏疼翠墨呢。只是姑娘你可不知道,哪回子那点心没有一半进了这小蹄子肚子里去了?还打量着我和姑娘不知道,在这里做好人情呢!”

    翠墨听着倒是脸红了,“好姐姐,当着姑娘的面儿,你怎么——”说着却是一笑,“不过好姐姐,这回你可说错了,这一盒子呀,是澎涞先生特特给姑娘送来的呢。”

    青罗心里倒是惊诧,“澎涞?是那个总闷闷地不说话的那个书生吧?面色总冷冷地,倒是不晓得想的是什么。只是他做什么要巴巴儿送我点心?”

    翠墨回到,“姑娘不信?澎涞先生此时还在外头候着呢。只是姑娘要问澎涞先生的事儿,倒是问侍书姐姐的好。姑娘不在的时候,先生倒是常和姐姐在一处呢。”

    侍书听了这话面色倒是一黯,正欲说什么,却听青罗道,“侍书,你把那食盒儿揭开,替我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精致点心。”

    侍书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笑道,“姑娘,这食盒儿倒是做的精致,这茉莉花的花样儿,很有些功夫呢。”揭开之后细瞧,“这一个是相思糕呢,瞧着倒是比寻常的不同,这红豆一粒粒的当真鲜亮。”

    又揭开下一层,“呀,这个少见,我却知道,姑娘你说过的。这有个雅号叫做明妃靥,这外头瞧着呀寻常不过,还有老大一抹黑芝麻做的记,这是毛延寿点的那颗黑痣了,这里头娇红芬芳,倾国倾城的美人颜色呢。”又迟疑道,“只是这相思糕虽然是上等,到底是寻常点心。这明妃靥却又太不寻常,不过是闺阁小姐们做来消遣取乐的,外头难得见着。不知道这澎涞先生送这两样点心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青罗却已经瞧得面色大变,茉莉花,相思糕,明妃靥,她怎会不懂呢。澎涞不过是告诉她,自己已是明妃之身,莫相思呵。只是不知道,这是澎涞的意思,还是苏衡的意思?若是澎涞的意思,这人的眼睛倒是亮毒,这样隐蔽都叫他知晓,不免心惊。若是苏衡的意思——她倒是有些感慨了。

    她以为他是懂的。这样的情缘,原是不能长久的。只是相思一事,哪里由得她自己呢?她自然知道这缘分是尽了,他们能有的,只是一路的山水相依,却求不得白首相伴。只是相思,怕是牵系一生了。若是当时她,或者他没有忘情,或者这相思也就静默地留在心里了。

    只是心动了,由不得自己。即使一切都太晚,即使他们只有那样短的相守。她以为他是懂的,知道彼此都把这相思当做一种光亮,即使立刻便转身走到黑暗里去,也能做这世界里执在手里的微亮灯光。可到今日,他竟然对自己说莫言相思么?青罗宁愿相信,这是澎涞的意思。只是,罢了。谁说的还不是一样?莫言相思,或者如此把话说绝了,彼此才能解脱。

    青罗微微沉吟,“好了,把这些都取出来搁着罢。翠墨,另外去取两块如意糕,用那个君子兰的碟子盛了给先生送回去,就说那食盒我喜欢,就留着了。”如君所意,不论是谁的意,这或者是最好的结局。

    翠墨正欲应了出去,侍书抢着道,“我去罢了。”说着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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