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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童年记事 > 第69章 节约的宁波人
    节约的宁波人

    第二阿娘太节约,我不习惯。人家说宁波人节约,非常中肯。当然,上海的宁波人,由于条件不同,情况会有所不同。总的来说,宁波人是相当节约的,不然也不会背上节俭的美名。

    就说烧菜吧。阿娘用的是八角一分一斤的菜油(我帮她拷过油),有股菜腥气,我不习惯,因为阿婆用的是比菜油香的生油(花生油)。我问阿娘为啥不用生油,她说一斤菜油要比生油省七分。我就想,阿娘用油像滴眼药水(现在看来相当健康),一斤油好烧半个号头(月),平摊下来一天多用一分都不到。

    还有早饭吃油条。阿婆买两根,为了让我多吃,自己只吃半根。到了阿娘这里,两根油条要四个人吃,她和我们三兄妹。就是一人半根,阿娘还“肉磨”(心痛钱)。她把油条一撕两,再一撕两,一根变成了四根。用剪刀剪成小段,倒上酱油,佐泡饭。我总是一碗泡饭还没吃掉,油条早没了。

    再是吃乳腐。从我懂事起,阿婆一直是买七分一块的玫瑰乳腐,上面在放些糖,再滴上几滴麻油,又糯又香,十分好吃。阿婆把乳腐一分两,我每顿半块。阿娘经常买的是三分一块的红乳腐,那红乳腐又硬又咸,味道差远了。就是这样“蹩脚”(差)的东西,还要一分四。不过阿娘会经常调花样,有时酱油店里卖一种小方白乳腐,一分一块。阿娘就给我两角,叫我去排队买。那小乳腐又鲜又糯,味道好,但一人只好吃一块。和阿婆比起来,阿娘要节约多了。

    有一次阿娘惯一记派头(大方一回),差我去买一角花生酱当早饭菜。那东西贵,一角只有一调羹多一点。阿娘往碗里加点盐、两调羹白开水,叫我调(搅和)。我调了没几下,水就被花生酱吸干了。她再加两调羹水,我再调。就这样,一调羹花生酱就调出一小碗,像薄浆糊一样。阿娘勺了一调羹给我,算是我的一份。

    一碗泡饭还没吃完,我调羹就添得干干净净。阿哥看我吃白饭,便给了我一点他的花生酱,还叫我慢点吃。阿妹学他的样,也分了一点给我。我叫他们别担心,因为我吃白饭的本事最大。我在泡饭里加了一点酱油,一碗泡饭就倒进了肚皮。

    有一次,我壮着胆问她:“阿娘,半根油条一个人怎么够吃?”

    “吃饭,吃饭,就是吃饭,不是叫你吃小菜。”

    “那么小菜不要吃好来,我空口也能吃白饭。”我反唇相讥。

    “小菜还是要吃的。白饭咽不下去,小菜一吃,饭就下去了,小菜就是‘下饭’。”

    “有时我们吃面,那小菜就是‘下面’。吃粥呢(下粥:沪语谐音,下作)?”

    “小鬼,废话这么多,快吃。吃好做家务去。”

    阿哥阿妹都为我担心,我竟敢和阿娘“回嘴八张”(顶嘴),在他们眼里,就是阿爸和叔叔也不敢这样。

    还有一次,我嫌阿娘给我的菜太少,就对阿娘讲,我们宁波人也太做人家(节约)了。阿娘讲,做人家有什么不好。接着,她又讲起了宁波人做人家的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家,吃饭不舍得吃小菜,就在窗口吊了一块咸鲞(音:相。即鱼干)鱼。大家看一眼咸鲞鱼,吃一口白饭。大媳妇多看了几眼,姑娘就讲,阿嫂多吃了几口咸鱼。我不明白为啥我们宁波人这种故事那么多。

    我还听到一则讲宁波人节约的笑话。那是搬来不久的山东人,人称“胖头”,讲给我们听的:他从前的邻居,阿毛娘,是宁波人。她非常节约,一个人在家吃中饭,常常不吃小菜,冲一只海蜒酱油汤下饭。

    一天吃中饭时,她家来了一个客人。她留客人吃饭,只听她大声地对客人说:“确那、确那(宁波话:吃吧、吃吧),自家人。没啥下饭,咸菜、慈菇肉、蛋划划(宁波话:没什么小菜,咸菜是自己腌的,有点淡)。胖头想,今天阿毛娘怎么那样大方,一顿中饭,就请人家吃四只菜。

    客人走后,胖头问她今天请的是什么客人,怎么有四只菜,而且两只是荤菜。阿毛娘告诉他,只有一只菜:咸菜。

    “那我听起来就好像有四只菜。咸菜、慈菇烧肉、加蛋汤。”胖头听大不懂宁波话。

    “你听我讲,”阿毛娘向胖头解释,“咸菜慈菇肉,咸菜一只,‘慈菇肉’就是自己揉的,当场腌的。‘蛋划划’,自家腌的咸菜,哪能会咸呢,自然是淡而无味。”

    虽然这是笑话,但也反映了宁波人节俭的风尚,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

    当然,节约肯定不是坏事。每年香莴笋上市,一般人家只吃莴笋肉,叶子都扔掉。阿娘就不一样了,她把莴笋叶洗净、凉干,撒上面粉拌匀,放在蒸笼里蒸。用酱油、醋、麻油和豆瓣酱之类的东西弄成一碗调料,再烧一锅薄粥汤。吃的时候,喝一口薄粥,咬一口粉蒸莴笋叶,它有点糯,有点脆,有点酸、有点苦,还有点甜。吃到嘴里有五、六种味道,我也讲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晓得只有阿娘才弄得出这种味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如何善罢甘休。阿娘讲我刚刚在阿婆家吃好饭,怎么又要吃了。我只好讲我肚皮饿得快。

    邻居把不吃的莴笋叶都送给了阿娘,有时有好几篮头。阿娘就用盐把莴笋叶揉一揉,像腌咸菜一样腌起来。我听阿婆讲莴笋叶吃多了要捂眼睛的(视力变摸糊),阿娘告诉我用盐腌过后,就没事了。阿娘还把吃剩的西瓜皮洗净,去皮晒干,再腌起来。用它来炒毛豆子和咸菜,味道不比萧山萝卜干差。

    再讲差人做事,阿婆就很大方,从不亏待人家。她差弄堂里的阿戆买五角煤球,来回五分钟的事,阿婆就给他一角钱,有时两角。海伦说给得太多了,阿婆却对我们讲,从前皇帝也不差饿兵。

    我是阿娘的孙子,她差我是天经地义的,当然没有走脚钿(报酬)。说做事,也无非是买买小东西,跑跑腿而已。不过我也老实不客气,能吃就吃一点,能捞就捞一点。如去买花生酱,从酱油店出来,我就用手指沾一点花生酱尝尝,这样一直好尝到大门口。去买甜面酱和豆瓣酱,我也这样,阿娘一般是觉察不出的。

    当然也有被她发现的时候。有一次,阿娘叫我去买一种叫芦花瓜的小酱瓜(一寸半长),有人叫它花油瓜,很咸,但鲜美异常。这种小酱瓜很贵,要一元钱一斤,特级肉的价钿,一角只有一点点,我从来没有尝过它的味道。老规矩,一出店门,我就挑一根大的放在嘴里。想不到这东西咸得要命,吐掉又不舍得,只好把它吞了下去。由于太咸,我一路上打着响亮的,令人吃惊的喷嚏,到了家里还打个不停。阿娘就晓得我偷吃了:“小鬼,这么咸的酱瓜,怎么能空口吃?”

    “阿娘,这么咸的东西,你怎么吃得下去?放心好了,这种东西我是不会偷吃的。”

    还有一次,阿娘差我去买一角一包的新疆葡萄干。这可是美味,一出食品店,便迫不及待把三角包拆开,放了一粒在嘴里,又拿了一些放在口袋里。

    快到家的时,我想把它再包起来,才知道这三角包不是人人都会包的。我横包竖包,还是包不像,我只好把口袋里的再放回到三角包里。阿娘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向阿娘坦白:我是想尝尝味道。她说要吃就向她要,不要自己拿。我马上把手摊了出来,阿娘没办法,她自己说的,只好拿了几粒放在我的手里。以后碰到三角包,我再也不敢拆了。

    阿娘还经常差我做一些在我看来是丢脸的事,如叫我到酱油店去讨乳腐露,用来烧乳腐肉。那乳腐肉是好吃,但讨起来要看人家的脸色。还有就是去菜场讨咸菜露,来烧小洋山芋和长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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