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远将自己的虎符呈上，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
他佩着长刀，一身盔甲，像当年受封为侯时那样，岿然不动，屹立如松。
唯一不同的，也许是这议事殿冷清了些，四周除了宋知华，不见当年的朝臣。
“是打算解甲归田了？”
晏泽看着面前的虎符，似乎还能回忆起那天，他亲手将它交给杨怀远时的心情。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信任和坦诚。
“臣，心愿已了，这个虎符再留着，就不合适了。”
对方正声回答道，晏泽头也没抬，笑了笑：“心愿？你是怕你女儿嫁过来过得不好，所以迟迟不肯交出你这镇国将军的宝座？”
杨怀远不答，仿佛还是那个稍显木讷的少年，不善言辞，不爱揣度人心，不愿涉足朝堂上的利益纠纷。
晏泽不知为何，忽而长叹，将一把生锈的宝刀和桌上的虎符，一道扔在了他脚下：“带上，回你的楼州去。”
杨怀远没有动，宋知华在一边小声催促着：“怀远，接着啊，现在不是犟的时候。”
“回去吧。”晏泽闷声咳嗽了几下，“好好守着你姐姐，等朕，不是，等我得了空，再去看她。”
他沉闷地呼吸着，胸膛起伏，“就跟她说，是我对不住她，我想她了。等过段时间，我就会去看她。”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人死水一般的沉默。
宋知华看得着急，却不方便多说什么，犹豫之间，就听见晏泽又问道：“怀远，你还恨我吗？”
他神色淡然，眼神很空，仿佛是在看阶下的故友，又好像不是。
他不是在追问杨怀远答案，而是在试着，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对方终是抬起头，直视着他，淡淡开口道：“瑾玉，我在姐姐墓边，给你留了一块空地。”
杨怀远很多年没有这样称呼他了。
久到晏泽都忘了，他们原本是拜把子的兄弟。
“好。”
他应着，殿上已空无一人。
次日，宫里传出三道圣旨。
第一道，是让定远侯择日出京，回楼州尽职，只不过这回，晏泽让去年参与秋试的武举人随他一道启程，美其名曰磨练后辈，但个中滋味，还是不可言传。
杨青苑倒是不怕，她爹爹虽然不屑于明争暗斗，但训起人来，可是不遑多让。那群武举子，是花拳绣腿还是真才实干，确实得到边疆历练一番才知底细，这对燕国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第二道圣旨，是让宁王于今年秋季前往封地，若非召见，不得回京。
这也在杨青苑的预料之中。
她又翻了一页，看到呈上来的密信上写道：“陛下这第三道圣旨，是让静王殿下三日后就迁入东宫，受封大典都已经在筹备了。”
这么着急？
杨青苑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毕竟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的和她关系不大。
如此，她便开始着手准备父亲离京的诸事。
都道故友重逢，乃是人间一大喜事。
杨青苑就照着楼州的习俗，备了一桌好菜，命人去给各家送请帖，简单布置了一番她父亲那座压根儿没住过几天的将军府。
杨怀远这些天，却有些愣神。
晏随缘在韩?身边读书，读完便会来找他，请教些武艺兵法。
看得出来，这孩子对这些事情破感兴趣，按以往，杨怀远从不吝啬，几乎是倾囊相授，但考虑到随缘毕竟是皇家子弟，教得再多，也不可能去边疆建功立业。
乱世出将星，治世还需能臣。
杨怀远有些兴致恹恹。
晏随缘聪慧，知道他为难了，只好作罢。
杨青苑看在眼里，便与他说道：“缘儿，你现在年纪尚小，兵法之类的，可以先学一些皮毛。等明年，婶婶归家省亲，就带你去边疆走一遭。到时候，你若是还想学，婶婶亲自跟爷爷说，让他认真教你，好不好？”
晏随缘好哄得不得了，听了立马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嗯！谢谢婶婶！”
杨青苑笑着：“爷爷最喜欢缘儿啦，只是他这几天就要走了，心里舍不得，才怏怏不乐的，缘儿多陪陪他，好不好？”
“好，那我现在去找他！”
晏随缘抱着他的竹刀，一溜烟跑远了。
杨青苑站了会儿，就看见晏怀明从外头进来：“都好了，相爷和崔统领都来，还有些侯爷的旧时，但我不太认得。”
他笑起来，似曾相识的腼腆。
杨青苑抱住他，一句话也不说。
她最近黏人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晏怀明。”
“嗯？”
“晏怀明。”
“怎么了。”
“晏怀明。”
杨青苑没头没脑地叫着他的名字，晏怀明笑着：“怎么了嘛？”
“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说，“我真是太喜欢了。”
晏怀明脸一红，支支吾吾着：“你也是，我也喜欢你。”
“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有孩子？我在想，他要是生下来，会像我还是像你？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娶个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呢？”
杨青苑碎碎念起来，攀着他的肩膀，挂在了对方身上，像一只黏人的猫，舒舒服服窝在她爱人的怀里。
晏怀明耳朵根都红了，他还没想好，就听见王毓扯着嗓子在喊：“小师父！你人呢？掌柜的说今天让你打下手！”
那小伙子到处溜达着找人，眼神还没转到院子里的两个，晏怀明就抱着杨青苑，心虚地躲到了一边。
等人走远，晏怀明才捏着杨青苑的脸，笑道：“我会努力的。”
“唔？”
杨青苑假装没听懂，晏怀明就亲她的唇，低声道：“很快，我们就会有孩子了。”
有风徐来，吹响了屋檐上的那串风铃，好像是远走的人，站在桥头，回眸一笑。
春水有声，绿柳成荫。
杨怀远与他的老友们吃完最后一顿酒席，就带着一行人启程了。
他挑在黄昏与女儿道别。
“爹爹，有个人也要归乡，希望你能捎带他一程。”
杨青苑轻声说着，“我安排他在城外十里亭内与你汇合。”
“好。”
杨怀远隐约猜到这人是谁，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皇后娘娘本来也想见见你，被我回绝了。”
杨青苑一一掰着指头跟他讲，颇有些为难，“皇后娘娘很不高兴，还数落我来着。”
“她一贯如此，骄纵惯了，改不了。”杨怀远安慰着女儿，“你做得没错，她毕竟是皇后，而我是外臣，不能见。”
“爹爹，您年轻的时候怎么着了？让皇后娘娘惦记这么些年？”
此时此地，也没外人，杨青苑便多了一句嘴，杨怀远开玩笑道：“都怪你爹长得太英俊，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惹了那么多桃花。”
“哦？”杨青苑眼珠子一转，“我懂了，那下次我要听爹爹再跟我讲讲，没准儿，我还能替您在这京都瞧上两眼，撮合个人做我阿娘。”
“胡闹！”杨怀远瞪了她一眼，嗔怪着说了她好几句，杨青苑哄了一会儿，才让她这个古板的父亲暂时放下这件事。
时辰一到，杨怀远就命人挂旗，领头走在最前边，往楼州出发了。
杨青苑倒没有太多的依依不舍，在她看来，想见，终究是能相见的。
她的父亲，依旧如苍穹般庇护着她。
城楼上，一一袭素衣的女子定定地望着离京的车队，蓦然想起她和亲的那年。
也是这样绵延的车马，英俊的男人领队，挺拔的背影几乎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
“杨怀远，如果我不是公主，我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如果你不是公主，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杨怀远看似木讷，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那条漫漫的和亲路上，他周到细致却从不会逾越半分，那些耐心、温顺还有时不时浮现在脸上的腼腆笑意，都只是他出于本心的善良和责任。
杨怀远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但是穆雅卿却觉得，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仅仅如此，她就会产生某种错觉，至少杨怀远待她好过，那个时候的杨怀远，是天底下，最难得的好男人。
“皇后娘娘，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宫门闭锁，就晚了。”
身边一个侍女小声提醒她，穆雅卿这才淡淡地说道：“走吧。”
杨怀远，我们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也就这么，算了。
她悲伤地想着，头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在异国他乡，那种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寂寞。
而她爱恋的那个人，对此一无所知。
杨怀远走到十里长亭，遥遥地见到了一个人影。
不需要太多的猜测，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
“来人，牵一匹马来。”
没有太多言语，杨怀远就这样吩咐了下去。
那个人影走出长亭，站到了车队前边，依旧那样温和地笑着，向他行礼：“有劳侯爷了。”
“是我走得慢了，还请王先生不要责怪。”
杨怀远还是很配合地跟他演戏。
来人是王绍。
车队中没人见过这位大内总管，都以为是侯爷的旧友，虽然，也确实是。
“王先生要往哪边？”
“往博州去，家中祖业在那边，讨个差事，不难。”
王绍穿着青衫，束着发，颇像个教书先生。
杨怀远亦是这般觉得。
如果不是当年的惨剧，他应当也会和宋知华同朝，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那我送送先生。”
杨怀远请他上马，一前一后地上了路。
王绍回了个头，看了眼昏黄的天边。
他知道天边有座皇城，那里埋葬了他的少年乃至青年时节，让他不堪，让他痛苦，让他焦虑，难以抉择。
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重获自由，甚至可以安享晚年。
他没有再失去他看重的朋友和亲人，即使此生不再相见。
“怀远，有时间可以来博州看我，我给你煮茶。”
“好。”
他们慢悠悠地聊着天，走在他们向往的路上。
五日后，在晏泽的雷霆威压下，受封大典终于准备妥当。虽说比预计时间晚了两天，但这也是典仪署最快的速度了。
晏怀熙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推到了他最不想面对的位子上，尽管宋可贞宽慰了他许多，但仍然解不开他心里那根结。
“蓉蓉，就算我成了太子，将来做了皇帝，我这辈子也只有你。”
他用力握紧宋可贞的手，目光灼灼，对方却莞尔一笑，依旧端庄：“没关系，就算你娶了侧妃，我也会和她们好好相处，不让你为难的。”
晏怀熙一听，人都傻了：“那怎么行呢？你就不能和小六媳妇儿一样，时时刻刻想霸占着我？”
他委委屈屈地问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不要你母仪天下，我只要你爱我。”
宋可贞愣了愣，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隆起的肚子上：“你都要当爹了，要给孩子做好榜样。”
晏怀熙更是委屈了，怎么了这是？他跟自己夫人说体己话，还得顾及这小的？
他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低声骂道：“晏怀明，我真是看错你了！”
晏怀明并没有听到。
他正专心给杨青苑画眉。
“今天见到我五哥，你躲我后边点，他这人平常散漫，但真要发火，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晏怀明画完一边，轻轻吹了吹，杨青苑乖巧地点点头：“嗯，知道了。”
反正她也不想见别人。 m.a
杨青苑一扬眉，忽然抱住了晏怀明的腰，脸贴在了他的小腹部：“画累了。”
她娇嗔着，晏怀明拿她没办法：·“是坐得累了？”
“是呀。”
杨青苑抬起脸，嘟着嘴，“亲我。”
晏怀明整个人飘飘欲仙起来。
窗外，天光云暖，莺燕娇啼，草木自在。
时辰尚早，一切都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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