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一个看上去稍微健康的太子殿下。
在她过往的印象中，晏怀恩如同一棵即将枯朽的老树，立在灰败的阶前，惨白和晦暗交织在他身上，压抑得难以明言。
“我来见你，不单单是为了怀明。”晏怀恩温和地说道，“还有别的请求，希望杨小姐能答应我。”
“既然是太子殿下开口，那臣自然会尽力周全。”杨青苑腰背立得挺直，风骨飒爽，晏怀恩揶揄着：“杨小姐一口一个臣，倒让我有些收受不起。”
“太子殿下受得起。”杨青苑微微颔首，态度恭敬，全不似刚来之时的急切，晏怀恩敛了笑意：“杨小姐，是不是知道我要说些什么？”
“臣僭越，曾经调查过殿下，您此次前来，当是为了小世子。”
杨青苑抬眼的一瞬间，晏怀恩竟觉着，她本应如此桀骜，如此睥睨众生，只是那骨子里的狠绝猖狂都被藏在生意人圆滑的外皮下，不可窥探了。
“杨小姐既然都已了然于胸，那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晏怀恩略微停顿了一下，“我这身子怕是熬不过多久了，若有一天驾鹤西去，还请您多多照顾我那尚且年幼的孩子。作为回报，我回京之后，定会向父皇请下婚书，祝你和怀明永结同心。”
他说着，忍住了喉咙里泛上的苦涩：“怀明虽说外封为王，但娶亲注定不可能像平常百姓那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就这么过去了。你若要嫁他，单是这纳彩之仪便要复杂许多，今后晋封王妃，登名造册多是繁琐。侯爷外守边疆多年，这其中许多事宜想是摸不明白，不如我跑这一趟，替杨小姐解决了这个问题。” m.a
杨青苑听他絮絮叨叨着，倒也不觉得烦。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认为晏怀恩是个有血有肉，温慈仁爱的长兄。
“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了。”杨青苑向他行礼，“若是您上表天听，或许其中的波折会少些。”
“是啊，四弟若是知道你们要成亲，估计又要气个半死。”晏怀恩笑着，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他裹紧了些身上的绒毯，“不过我有些好奇，如果不是我前来楼州，婚书一事，杨小姐会怎么解决呢？”
“京都又不是只有萧家，不还几位顶梁柱么？尤其朝堂上最喜欢看热闹那位。”
晏怀恩微微一怔，接着大笑起来，边笑边咳，他摇摇头：“我倒是忘了，相爷他也曾是一代名臣。”
“他现在也是，哪怕他浑水摸鱼，哪怕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殿下不能否认，有相爷在，这日子才不算特别艰难。”
“你说的日子，指的是谁的日子呢？”晏怀恩冷了脸，嗤笑着，“于我而言，从未有过好日子。”
杨青苑猝不及防被挤兑了一句，有片刻的失神，晏怀恩又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怀明，你说他过得苦，可他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你说他平平无奇，不受宠爱，可他还有你一心一意给他铺路。”
杨青苑缄默不言。
“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晏怀恩面对她这般沉默的态度，突然死死按住了躺椅的扶手，“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心疼他，帮他请了位大夫而已，我就活该至此吗！”
杨青苑心一紧，她想她知道，晏怀恩要说哪件事了。
“我那个时候，也才十五岁。”晏怀恩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杨青苑僵着身子，不敢上前去给他顺气，也不敢再出声。w~
任何事情扯到晏怀明，她都有办法辩驳几句，唯独面对晏怀恩，她想她只能选择承受对方的怒火。
晏怀恩咳得满面通红，他用绒毯捂住口鼻，热泪自眼角滚落，一滴一滴砸在绒毯上。
他禁不住想起那个冬天。
年幼的弟弟满身是雪，哭着拍打他的宫门：“大哥哥，大哥哥，你救救母亲，你救救母亲！”
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对了，他正在温习功课，明天太傅要来考他。
十五岁的少年勤奋刻苦，见贤思齐。
他刚刚被册封为太子，将来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从此刻开始，他就必须要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命人打开东宫大门，没有心疼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弟弟，那么他现在，会不会像许多青年才俊那样，意气风发，在朝堂上一展抱负？
晏怀恩在大病一场后，时时会有这种想法。
“你呀，就是心太软，何苦呢？被那孩子连累，生生断了前程，多可惜啊。”
在病重的时候，穆皇后算不上怜爱的神情深深刺痛了少年的心。
母后，我没有做错，我没有，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晏怀恩在醒来之后，就时常做着这样可怕的梦，梦到自己被父母抛弃，被仇敌迫害，什么都没剩下。
他顽强地活了下来，也仅仅只是活下去了。
杨青苑总算往前靠近了几步。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里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让晏怀恩含在嘴里。
“殿下，深呼吸，等咳嗽好了，再哭吧。”
杨青苑本想拍拍他的背，但犹豫许久，还是放下了悬空的手，后退了几步。
那药丸是她让郑念哀早早备好的，就为了给晏怀恩续命。
只是看现在的情况，恐怕大罗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了。
晏怀恩闭紧双唇，深深呼吸着，等到那苦涩的药丸完全化开，他才逐渐平复下来。等到他彻底缓过劲，才发现绒毯早已皱得不成样子。
“让你看笑话了，对不住。”晏怀恩抹了把脸，杨青苑低声道：“殿下若心有怨气，大可不必藏着掖着。”
“是非恩怨我分得清，不然我也不会选择你和怀明来托孤了。”晏怀恩笑笑，满是疲惫，“聊了这么久，你也站累了吧，怀明在里头，你去看看他。”
杨青苑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奇怪，他向来机敏，您咳成这样，他不可能不出来。”
“睡着了，给他吃了点栗子，吃完就跟我说困得不行。”晏怀恩靠着椅背，头微微歪向一侧，“他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个人，什么都信，一点都不设防，今后可怎么办呢？”
“今后都有我在。”
杨青苑再次向他行礼，“臣，谢殿下容恕之恩。”
晏怀恩无力地摆摆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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