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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深宫如海 > 第9章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霄碧自从听说藩王即将进京的事情后,便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待。十天、二十天、一个月……她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三哥他们该动身了吧?过黄河了?进直隶了?她常常这样计算着,想象着见面后的那份快乐……

    “郡主,郡主?”御花园里,霄碧、歆乐、高炬三人围坐在秋千旁说话。因皇后忙着万寿节的事,这些日子不大管他们,几人趁着天气尚暖和,每个午后都到慈宁宫的花园里玩耍,高炬发现霄碧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面上还带着微笑,忍不住就喊了她。

    “哦,对不住得很,五皇子,我走神了。”霄碧抱歉地笑了笑。“五皇子,你方才说皇上的万寿节后还有行猎,那么藩王不是要在京城待好些日子了?”

    “听说是的。这要看父皇的兴致了,前年行猎,藩王们待了一个月才走。”高炬不甚明白,倒是歆乐想起来,“代王府也来的,可不是姐姐家的亲戚嘛。这下可以聚聚了。”

    霄碧笑了,高炬也忆起来,随口道,“前年围猎,有一回以猎物多寡评优,代王世子在咱们一般大的宗室子弟里头拔了个头筹,父皇很是高兴,赞道‘当此佳儿,社稷之福’。”

    “是嘛?”霄碧听到逊炜这样出色,心中得意,欢喜不尽。后想想还是要谦虚一二,便问,“那最后的头名是谁?想必是太子殿下吧?”

    高炬愣了愣,“哦,那倒不是,殿下捕获不多,我听师傅们说是因为殿下仁厚,不忍杀生,那天他都是捉得活物。”

    “嗤——谁能比过我二哥?那天的头名是我二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讥笑的声音,霄碧和歆乐从秋千上滑下来一看,却是高烯。

    高烯口中的二哥便是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淮王高燧。高燧性子刚硬、擅长武事、年纪轻轻却已有战功,永逸对这个儿子的喜爱远甚过皇长子,外头人也附和着,赞他有皇上早年的风范。敬妃一族对他寄予重望,凡有永逸褒奖或其他能积累人望的事情,必定传扬得众人皆知,这不,连当时年幼的高烯都知道了。

    霄碧几人互相看看,不想与他争辩,高炬笑着问,“六弟,你从哪里过来?要去哪里?”

    “干什么?又想支开我啊?”高烯想起上次的事情就觉得气愤,“怎么?这儿也归你们了?”因看见霄碧抬头张望宫门,格格坏笑道,“等你的那几个丫头吧,嘿嘿……等来了也没用了。”

    时近晚秋,慈宁宫里尚有最后一发菊花开着,霄碧他们正好看见,便命人取瓶来,摘些好的插上,送去给皇后赏玩。如雪自告奋勇前往,她善弄此事,意趣不俗,霄碧觉得甚好,又让如风如霜跟去——这两人年纪都小,是皇后特地挑了服侍她的。现在听高烯这么说,几人心下狐疑。

    高烯很是得意,“你那几个丫头不就是要簪菊供瓶嘛?嘿嘿,谁让她们走路不长眼,碰着小爷我了,瓶子给啐了。呜呜,一地的碎磁烂瓦,正在哪儿哭呢。”说着,还挤眉弄眼做出鬼脸来,“回去再拿一个吧,可惜这里的菊花,我刚刚命人全都摘了,孝敬给我母妃了。”

    三人给噎得没话说,这论起无赖来,就数高烯了。

    “六弟。”高炬颇为不悦。

    “六哥。”歆乐也同时开口准备刺他几句。

    两人还没继续下去,就被霄碧拉住。霄碧走上前去,诚恳地看着他说,“我的奴婢们不好,请您多担待些。这花本来就是给人看的,谁摘了去都是一样。六皇子既然喜欢,就全拿去又有什么?”说罢突然向他深深施礼,“上回的事情确实咱们有错在先,皇上虽然没罚,可错了就是错了,我先给您赔个不是。六皇子若觉得不够,您要怎样且说出来。”

    高烯混没料到霄碧会坦然地低头赔罪,其实他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就是觉得憋屈,一心只想气他们,压根也没想要怎样,倒是霄碧这么柔顺婉转,让他有些窘迫,僵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好。

    霄碧见他不开口,只得继续,“宫里这么大,平常也只有咱们三个一处,其实人多才热闹,六皇子,您要是愿意,明儿也一起来这儿玩,好不好?”

    高烯听说这话,摸着脑袋,讪讪地傻笑起来。高炬、歆乐见状正要上前消去尴尬。却见如雪领着人匆匆过来,一见他们,急慌慌就要回禀。

    “如雪姐姐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霄碧拉着如雪的手摇了摇,“瓶子碎了就碎了,没关系,菊花咱们也不摘了,由六皇子孝敬给敬妃娘娘。”

    “啊哟,现在不成了。”如雪急得什么似的,“方才奴婢几个回去,已经报与皇后娘娘知道,皇上也在坤宁宫,等着您的孝敬不说,那碎了的瓶子是皇上赐的哥窑玉梨瓶。”

    啊?几人都呆了,齐齐看向高烯,高烯也傻眼了,当时也没留意,如雪也不说清楚,谁想到这是御赐的东西,哥窑,父皇好像就喜欢这个,这随便就给啐了可怎么回话呢?

    “这花还好说,这瓶子可怎么办?”如雨是真着急。

    “六皇子,这次可是没法子了,皇上那儿……”如雪故意停下不说,高烯晓得,自己才被骂过没多久,这就又犯事了,父皇最恨别人屡教不改,又摔了御赐的东西,定不会轻饶的。不仅如此,他心中沮丧得是这回和上回不同,大家已经没事了,还约了明儿,自己却要被父皇教训,真有点冤。他也是个干脆人,转念想想,自己原本就是故意的,也不委屈,便把脖子一伸豁出去了,“知道就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你们别混说。”沉默了片刻的霄碧突然说话,“瓶子是我不当心给摔的,和你们没关系,皇上、娘娘那里我去解释。”

    “郡主”,如雪着急了。霄碧不理会,轻声对众人说,“你们别替我遮掩了,我这就回宫去说明白,你们放心。”说着对着高烯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您这是干嘛呢?何必要替那边遮掩?”如雪只感不平,一路上还想劝说。霄碧嘟着嘴黯然道,“就是捅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何必呢?”

    “郡主说得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您宽厚大度,六皇子那里也是有数的。”如雨倒是颇为赞同,霄碧感谢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说,“上回闹成那样,娘娘事后虽说我顾大局,能谦让,却也告诫我日后要稳重自律,还有你们!”

    嗯?如雪、如雨微微一惊。

    霄碧就把皇后的教训一五一十说给两人听,“娘娘说,经过了那件事,朝野内外都会晓得皇上对我的偏爱,此后更加要俭朴谦逊,进退得当,万不可恃宠生骄。让我还要好生约束你们,不能让你们趁势招摇。娘娘说,自来得意便易忘形,自招祸事,我若是这样,她第一个便要罚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霄碧呐呐地说完,竟幽然叹了口气。如雨如雪心中感慨,低声答应,不再罗唆。

    这事很顺利便过去了。有霄碧这份孝心,永逸便十分高兴,瓶子摔了就摔了,只要人没事就好,其他的自然也就不问了。

    高烯惶惶度过一日,见果然无事,知道霄碧所言不虚,确实仗义,心中着实感激,从此便认定了她这个朋友。他本性不坏,实则心胸也宽,就是一向唯我独尊惯了,只要别人是认真待他好,肯先让着他,他就什么都不计较了,也一门心思对别人。其实处到后头,哪里是别人让他,简直是他整天讨好着霄碧、歆乐她们。

    高烯没事就凑到坤宁宫来,四个人加上如风如霜等几个宫人,七八个人玩,花样可是多了,扎莲篷人、点蒿子灯、推枣磨、玩升官图……凡机巧的游戏,往往都是霄碧赢,高烯输。他被歆乐屡屡嘲笑,也不介意,还是照来不误。敬妃听说后是愤懑不已,只怪小狐狸精作祟,迷住了儿子,但是也拿这个儿子没办法。

    转眼高烯就进书房了,往日脱缰的野马一下子被套上笼头,横竖是不习惯的,每日下学就跟着高炬到坤宁宫里对着霄碧她们是长吁短叹,大叹其苦。霄碧倒是很喜欢听书房的事情,翻着高炬的书也舍不得放下,看着高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莞尔。“哪里有你说得这般苦啊?”

    “是真的,好妹妹,不信,你明儿替我去试试。姐姐,给我再揉一揉,”高烯混没个正形,央求着如雨给他揉揉胳膊。他昨儿贪玩忘了写大字,结果“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一句话,今儿抄了一百遍,抄完以后这胳膊和手就象不是自己的了,“那周侍读可真狠啊,写得不好还不算,一直抄到现在。”高烯哭丧个脸抱怨。歆乐几个噗哧就笑起来了,“难怪今儿到这会子才来,感情是被师傅留堂了,让我们瞧瞧手,呦,别是还挨板子了吧。”

    “去!”高烯笑啐。

    霄碧微笑看着他俩,心中着实羡慕高烯,她以前常听高炬说书房里师生论道的情形,师傅如何剖理明义,谈古论今,学生们如何各抒己见、高谈阔论。可惜她们是女子,只能跟着女官认字读书,些许通点诗文,只能恪守《内训》,低眉顺从。休说畅所欲言,便是多说半句也不可,“啊,我若是一男儿该多好啊。”霄碧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高烯听见她这话,眼睛骨碌碌一转,一脸窃笑,计上心头。拉过霄碧躲在一边嘀嘀咕咕说个什么事,初时霄碧摇头,后来架不住高烯又作揖又抱拳的,自己也就点头答应了。

    自此高烯就更加粘在坤宁宫这里,每日下学后就和霄碧聚在一处,两个人不知捣鼓什么,还不让人跟着,磨蹭半天后,高烯夹着书又神神秘秘地离开。大家都有些纳闷,这事直到有一天永逸亲临书房,考察各位皇子的功课时才被揭破……

    夏太傅将各位皇子的功课一一呈上,他是三朝老臣,品格端方,颇具清议人望。永逸加封他为太傅,总领书房事,和几位侍读一起督促皇子进学。现在书房内除了两位就藩的成年皇子外,只有四位皇子和几个伴读的宗室子弟。高煜最长,由于他一向崇文尊礼,深得几位大儒推崇,夏太傅对他期许甚深。此番特地将他的一篇《贺寿赋》呈给永逸过目。

    “不错,好。”永逸点头称赞,翻了翻其他人的,都是四平八稳、歌功颂德的文章,内中也有文才华丽、辞理清晰的,他也不再细看,训喻众人,“朕是一心要主天下清议的。如今看这些文章,朕之心愿可达矣。”说话间正好看见站在末尾的高烯,忆起一件事,笑问,“听说老六近来也出息了,字是越写越好,哪个是你的?”

    “儿臣不才……”高烯正要推托,却见旁边的侍读不知从哪里翻出自己往昔的功课,一并给呈上了,永逸一边翻一边说,“嗯,确实有很大长进,你们看看,这开始的字简直不成话,后头越写越有骨架。”旁边几人齐声附和,高烯心里却是惶恐。

    夏太傅指着其中一张说,“皇上请看,这是前儿六皇子做的,难为他进学不久,竟写出这样大气典雅的句子,实是可赞。老臣昨日看见也倍感欣慰。”永逸仔细看去,只见纸上一首七绝: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

    臣贤唯圣配英主,泰岳松柏万年长。

    竟是十分雍和雅穆,颂圣贺寿很是相宜。永逸也高兴,“老六从前顽逆,没想到能成今天这样,这都是师傅之功啊。”夏太傅等人齐齐辞谢,永逸呵呵笑道,“有功便是有功,不必推辞,嗯,还用了典故,老六,朕来问问你,这‘虞唐’是指什么?”

    高烯拼命思忆,嘴里支吾着,“虞唐是……三皇五帝?……唐宗?”

    永逸一愣,一旁的杨侍郎见状赶紧圆场,“六皇子莫紧张,慢慢说。回明白就行了。”高烯却不见轻松,站在那儿腿肚子都有些打颤,求救地看了高炬一眼。高炬心里也隐约不安,可是父皇在此,他也不敢动弹。

    永逸见状微微皱起眉头,轻咳了一声,“坐下吧,万寿节过去是冬至,就以‘冬至’为题,照前儿的韵再做一首七绝给朕瞧瞧。”高烯霎时面如土色,

    高煜冷眼旁观,眼风随意一扫,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磨墨蘸笔。

    高烯僵僵地坐下,拿笔的手一哆嗦,一个硕大的墨点滴到了纸上,顿觉脸上滚烫,战战兢兢再次落笔,刚写下两字——冬至,就听见永逸一声厉喝,拍案而起,“大胆!”慌得他立刻跪下。“说,是谁替你捉刀代笔,这样欺瞒师傅,欺骗朕!”他咬着牙不吭声。夏太傅为首,书房里的臣子全跪下了,“臣等失职,请皇上降罪!”高烯此刻的字迹与临贴字迹迥异,显见得临帖有假,这些时日他们竟都不察,怎不是失责呢?

    永逸见他不招认不认错,更加生气,“你真是越发出息了,朕以为你诗作不出来,找人代笔,没想到这些时日的临帖也都是让人代写的,是谁这么大胆?敢这样伙同你欺君罔上,说!”

    “儿臣是主使,儿臣一人担责,请父皇责罚!”高烯想着今日事是轻易了不掉的,不能连累了霄碧,把心一横,索性全认了。

    高烯这股子硬气倒让永逸刮目。其实他最不待见儿子畏缩软弱,胆小怕事,儿子越是骨头硬肯担当,他越喜欢,当下故意嗤笑了一声,“你自然是跑不掉的,朕还要把那些溜须拍马的狗奴才都揪出来,看看以后,谁还敢助着你无法无天。你不说是吧?来人,捆了高烯的奴才,送到宫正司去,替朕好好问问。”

    高烯的奴才可没有他这样胆壮,听见这话吓得魂都丢了,趴在地上连连叩头,“皇上饶命,奴才几个确实不知道,奴才成天跟着小爷,除了去义成郡主那里,没去过其他地方。”

    哦?永逸听出了弦外之音,略一恍惚,再凝神细看字迹,开阔中透着些圆润,端庄娟秀,倒是象她。这怒火不知不觉就平了,面色转霁。高烯不知道,跪着听不到动静,恨恨地骂着奴才,“混帐东西。”

    永逸听见喝道,“你莫以为攀上她别没事,哼!朕一样要罚。”高烯见瞒不住了,赶紧分辩,“父皇明鉴,此事是儿臣借机偷懒……。”

    “知道就是你!”

    “儿臣听到郡主感叹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入学读书,儿臣想帮她,便把课业告诉她,功课是她做的,儿臣初时漏了,就拿了她的来充数,她的太好了,以致于后来儿臣自己的实在拿不出手,不得不全拿她的,父皇明鉴,她一点都不知道呢。”

    永逸见他这般坦白,还知道顾念别人,又好气又好笑,对着手里的功课,不禁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意,唤来太傅,“爱卿赞此诗大气典雅,可不曾想是一女子所作吧?她还没有老六大呢!怎样,朕教养的女子不同一般吧?”夏太傅忙连声附和,说得永逸龙心大悦,

    “太傅,此女家学渊源,幼承庭训,朕一心要将她教育成德才兼备的女子,她既有这个志向,才学一道以后还要烦请太傅多费心了。”夏太傅躬身称是,心下不免揣摩,内廷女子托付皇子师傅课读,可见皇上的偏爱与期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高烯听到这里,才放下一颗心,谁知永逸又说,“太傅,高烯顽劣,看来不严加管束是不能成器的了。朕把他送进书房,便是交给太傅了,依书房的规矩办,可不能徇情哦,须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话已是带着教训了,太傅惶恐,当下不敢怠慢,依例重责了高烯。

    高烯被打了二十戒尺,补上所有功课,还罚抄了五十遍。责打倒也罢了,只抄书一项最是苦不堪言,直抄得他手酸脚软,两眼冒金星,在衍庆宫里是撒娇耍赖不迭,把个敬妃弄得又心疼又生气。究其原因还是通在霄碧身上,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便遣人找了哥哥悄悄进宫,商量对策。

    吴大人听了妹妹的诉苦,沉吟片刻,计上心头,“眼下皇上对她圣眷正隆,我们不可正面除之,妹妹可知‘积销毁骨’这话,皇上对她宠爱过了,免不了就要有流言,妹妹当知此女的来历,若是这影响大了,那么……自然……”,敬妃一想蓦然明白,粲然一笑,“大哥好计谋。妹子知道了”。吴大人又说,“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得妹妹挽回圣心才是,大事要紧啊,朝中我已着人起了头,放了风声,一旦我们能成,那边”说着指了指坤宁宫方向,“那边母子就大势已去,何惧一个丫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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