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从从容容地捧着杯子喝水。
许澈进来之后看了我一眼，眼底一丝诧异，但显然没有多心，收回视线，看着张良迟疑道：“老师，方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过来。”
他伸出手，掌心里一枚算筹。张良一见，神情微变，拿过算筹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目光已经沉沉暗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张良说道。
许澈行礼告辞。
我静静旁观，不明其故，只是隐约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杯中水已经见底，刚才那一幕对我的冲击也缓得差不多了。眼看许澈离开，我唯恐二度尴尬，清了清嗓子正想溜之大吉，不料张良捏着算筹举步朝我走来，放在案上，揉了揉眉心。
看起来有些疲惫。
心脏莫名触动了一下，忍不住脱口问他：“还好吧？”
张良叹息：“子明和子羽在城中撞上阴阳家了。”
阴阳家？天明？少羽？该不会……
我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那你……”顿了顿，打量他一番，问，“你的夜行服在这里吗？”
张良闻言微微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笑了：“我如果去了，子扬会生气吗？”
我愕然，差点怀疑被泼了一杯水烧坏脑子的是张良：“子明和子羽的安危很重要，你去救人是应该的，我为什么会生气？”
张良盯着我看了看，末了终于微微一笑，又一次伸手把我抱了满怀，说：“不必担心，等我回来。林姑娘的事……再说。”说完，松开手，取了凌虚，扬长而去。
我懵在原地，一肚子的话想要解释，然而一想到有危险的是天明和少羽，而且他这次出去要面对的人异常凶残，只好默不作声地看着张良离开。
何况林菱的事似乎有了转寰的余地。
……
我回到林菱的房间，敲门后，听到她急匆匆来开门，见到我，一双眼睛明亮极了，写满欢喜：“颂颂，你回来啦！”
心脏沉甸甸的充满了踏实感，我跟着笑了，抱着林菱的腰把头搁在她肩膀上，眼眶酸涩：“嗯，回来找你呢。”
她回抱我，轻轻地笑。
我松开林菱，拉着她进去：“我们进屋说话。”
她乖乖巧巧，亦步亦趋。
案上糕点还剩一半，我见状松了口气，和林菱一起坐在榻上，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在这里重逢已经是万幸，这幸福太盛大，让我忽生惶恐。林菱敏锐，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多了小心：“颂颂，你怎么了？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眨了眨眼，笑道：“没怎么。我可开心了。看到你，开心得说不出话了。”
闻言，林菱笑得眉眼弯弯，只是转眼又闷闷不乐：“唉，看到你我也很开心的，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倒霉。”
“没事。”我捏了捏她的脸颊，哄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还在就好，记忆想办法找回来就好了。”
林菱偎进我怀里，叹气：“我知道。我觉得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但现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就有点抱歉，也怕你难过。”
“傻丫头，你在，我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嗯……”林菱轻声应道，“颂颂，你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吧。”
我抚着林菱长及腰际的发，一瞬间的迟疑后，“嗯”了一声：“也好，说不定说着说着你就想起来了。”
“从……我们认识说起吧。我们认识有三年了，是在家乡的学堂认识的。其实一开始我们不熟，虽然是一起上课的学生，但是同门很多，我这个人呢平时也不热情，不像你，漂亮的小太阳，进了学堂没多久，就有两个同门为你争锋吃醋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
我娓娓道着往事，说着说着就想笑。
林菱默默地捂住脸，绝望：“太丢人了吧……”
“是啊，你后来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完还是憋不住笑出声。
林菱抬头看我，目光幽怨。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我也是那个时候听说的你。当时还挺同情你，觉得好看的姑娘身边总有一堆麻烦事，想想都糟心。
“那个时候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好友。直到认识了一个多月，学堂让老师带大家去山林露营，还请了一些武师教大家基本格斗的招式，我和你正好住在一起。那座山林一直流传着闹鬼的传说，同门的几个少年顽劣，故意恫吓一个胆小的女学生，差点闹出大事。那个姑娘当时和我们一起住，你气得不行，结果有一天晚上我夜间如厕，竟然看到你偷偷摸摸往外溜，把我也吓得不轻。你说，你要去教训教训那几个少年，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你猜，我怎么说？”
“你啊？”林菱眼底流光转动，“你答应了吧？我觉得你看着老老实实的，骨子里坏着呢。”
我乐不可支：“是啊，当时我二话不说就跟着你一起去了，溜到那几个少年住的地方把他们吓了个半死，更妙的是最后全身而退，谁都不知道是我们俩干的。回来之后你和我开玩笑，说咱们装神弄鬼这一回，也算是个生死之交了。我觉得你这人有意思极了，就答应了。”
林菱笑出声：“所以，就这样成为好友了？”
“是啊，就这样。”抱着林菱，往事历历在目，昔日语笑嫣然，熨帖入心。
“听着真是很让人开心的故事。”林菱感叹，“那我的家人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两年前，你家发生了一场火灾，你的父母……没能逃出来。当时你不在家，逃过一劫。”
她僵住了。
我抱紧林菱，语气极尽温柔：“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说好的，你的亲人是没了，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她安静着，似乎没有伤心，没有难过。
“颂颂……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林菱低声问，语气恍惚，像是一场大梦醒来，不辨人间。我又想起当年那个靠在我身上失声痛哭的姑娘，神色灰败失去了所有温度，仿佛喜怒哀乐都随着那场大火化成了灰烬。
“嗯。”我憋回一腔心酸，只是笑，“当然。约好了的，白首不相离。”
我不确定林菱失忆后对现世的印象还剩多少，在用现世的回忆帮她恢复记忆和暂时隐去实情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把从前的事不露端倪地讲给她听。
张良对林菱的怀疑在我看来多此一举，但也提醒了我，在林菱对目前的情况一知半解的前提下，不告诉她真相或许要安全得多。
聊了没多久，有人敲门。我起身打开，有些意外地看到了慕风。
慕风微微笑了笑，问：“子扬，我们方便聊聊吗？”
我略微迟疑，毕竟本打算等张良回来后再和慕风坐下来谈谈林菱的事，但事不凑巧，天明和少羽今夜有难，张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也不过转瞬，慕风的眼神已经微黯。这个从来清朗温柔的少年，此刻一双眼雾霭重重。我默然，忽然间心生愧疚。
信任也罢，怀疑也罢，种种念头，背着慕风我和张良或深或浅都谈过，然而唯独对慕风本人，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也因此没有听过他半句解释。这样一想……似乎有些伤人。
“好啊。”我佯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回过头看林菱，“林菱，我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就回来陪你。”
林菱探头看了看我和慕风，乖顺点头：“好，我等你。”
……
我跟着慕风去了他的房间，关上门，在长案边盘腿坐下，突然觉得这一幕和之前被张良带走时何其相似，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于是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起来慢慢喝，顺便压压惊。
我料慕风想和我谈的是林菱，那么我似乎得想想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温开的事情上——真是想想就头疼。
走了一下神，不经意地抬头，才意识到慕风从坐下后就没有开口，现在更是沉默专注地看着我，似乎也在走神。迎上他的视线，我头皮微麻，对此不按套路出牌的走向有点畏惧，只好强行开口顺便暗示他快点说正题：“子尧，你不是说想和我聊聊吗？”
慕风目光一闪，垂下眼轻声说道：“是……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还是一味旁观下去，可能你很快就会永远离开，快到我什么都来不及做。”
我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来不及做？你想做什么啊少年？！
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看慕风的眼神就更加晦涩难明，或许还很震惊。慕风看了我一眼，苦笑着再次错开实现，轻叹道：“对不住。其实白天我们在客栈见面的时候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也劝过自己不该强求。但回家后我见到了林姑娘。当我发现她可能就是你寻找已久的故友时，我忍不住感到庆幸，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见她，这样我也能……”他顿了顿，然而语气忽然间萧索起来，“但我没想到，亲眼看到你们重逢的这一刻，我后悔了。” m.a
我怔住，看到慕风的眼神里出现挣扎意味。
“我有私心，我想见你。然而我却亲手把她送到你身边。我有一种感觉……子扬，我觉得，她会带走你，永永远远，彻彻底底。”
这一刻，慕风的眼神太过复杂。
有后悔，有无奈，有绝望，有愧疚，还有……太过沉重的温柔。
我发自内心地不想承认那是什么，并且脑子里其实也方寸大乱。
可能我真的是命不好，穿越一次，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傻白甜。明明我一点口风都没漏，个个都看出了林菱出现后我便归心似箭，打算带着她远走高飞。
敷衍也没用，料想谁都不会相信。
此时此刻我早把之前想从慕风这里套话的念头扔到九霄云外，猛地把一整杯水都灌下去后，我沉沉地出了一口气，重新捡回我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宠辱不惊：“子尧，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早就说过了，我本是异乡客，来小圣贤庄就是为了等人、为了能尽早还乡。能和你相识我也觉得是一件开心的事，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在世，聚散离合本就是寻常事，来来去去，不过是缘分一场。”
我一边说着一边默默感激颜路——要不是他之前的点拨我或许临时还凑不出这一段说辞。
“但我不只是把子扬当朋友，更不愿你我有散无聚。”慕风轻声说，语气温柔如温水缱绻包容。我听得心跳都快按不住，更糟糕的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因为慕风的这段话隐隐约约呼之欲出。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以掩饰自己的惊慌无措，再睁开眼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无情立场坚定：“子尧，我一定会离开的。”
慕风定定看着我，分毫不退：“我明白。”
我内心一万头羊驼飞奔而过——不！你不明白！
“所以，当你要离开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眸子璀璨如星子，“可否带上我？”
我大惊，飞速抽回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可能！”
一瞬间，星殒如灯灭，黑夜成了一片沼泽地。
我浑身紧绷如临大敌，慕风只是盯着我，眼神顽固执着，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虽然你之前说你和别人有婚约，但我觉得那只是你的托词。”
脑子里“哗嚓”一声脆响，防御塔又塌一座。我心中叫苦不迭，强撑着让自己不露马脚：“我的良人确实在故里等我，他才是我的归宿。”
——就算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绝对不妨碍他一定是个现代人的事实！
话音刚落，慕风猛地站了起来：“归宿？那……”
我睁大了眼，死死盯着慕风，有那么一瞬间恐惧至极，好像我潜意识里很清楚他即将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并且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震撼。
但慕风却在短暂的冲动后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短促的音节冒出后没有再吐出半个字。
一点一点，各自壁垒高筑，将惊涛骇浪死死拦在心防之内。
我掐着掌心，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这一刻的气氛实在沉重压抑又尴尬，我和慕风的状态显然也都不适合再谈其他。我深呼吸，起身，说：“我累了，先走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慕风看着我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没了客气的心思，见他不拦着就离开转身开门打算回去找林菱。
然而，打开门抬起头的一瞬间，我僵住了。
许澈定房间的时候，也是恰巧，三间房都在林菱那一间前后左右，所以我一打开慕风的房门，斜前方就是林菱的房间。
而此时，那房门大开。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悄然窜上脊背，我福至心灵，在冲进房间之前转头扫了一眼两侧昏暗的走廊。
林菱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恰消失在我视线中，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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