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是寒玉琼在一派混乱之中,唯一能出的一剑。
偏偏是这一剑,正好洞穿了朱砂豆蔻的身体。
而方才刺透寒玉琼的两剑之中,一剑来自寒鸫江,另外一剑竟出自朱砂豆蔻。
珞殷安然无恙,因为他不恋战,因为他迷茫,所以他选择了退怯。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前一刻还混乱不堪的局势,眨眼间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珞殷眼前血叠着雪,雪又叠着血。
四人都卸去了轻功,一同向下着落,直跌入雪原,没入道路两旁的深坑底部。
丈余深的雪坑中,立着两个人,也躺着两个人。
二人以天为盖,以雪为枕。
他们曾是母子。
她则是他的恩人与亲人。
可惜不过转瞬,他们就已弥留一线。
寒鸫江举剑,似是觉得不够,往一息尚存的寒玉琼心口再刺三剑。
这三剑,快得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更没有办法阻止。
寒鸫江形如鬼魅地到了朱砂豆蔻身前,打算往她身上也补三剑,月白锦衣的少年却已经踏入血泊当中,用的是当世第一轻功惊鸿照影。
三根金针方才在他手中扬起,就被朱砂豆蔻制止。
她嘴唇缓慢开合,以口型说出两个字:祗术。
“没关系。”清冽的声音则说:“让我救你。”
朱砂豆蔻却说:让我死。
“他已长大成人,就算解开祗术,他也可以承受一切过往,你又何须害怕?”
可她却说:人生太过短暂,无须铭记痛苦。
睚欣还想开口,她却用扭曲面孔笑了一瞬。
——有你。
她说。
——有你在这,有你能懂。
睚欣微怔,抬眼去看杵在原地无法动惮的珞殷,眼底难得多出一抹不确定的询问。
珞殷也正在盯着他,目光里满是疑惑。
明明现在他应当看的人不是自己,可他却像是在最开始的时刻,就早已经作出了抉择。
就像他明明嘱咐过他要救的人不是自己,可到了紧要关头他却还是选了自己。
白驹过隙,仅有一瞬。
时间就是如此残酷,抉择却是如此简单。
“原来如此。”
睚欣感叹。
他立即明白眼前的一切便是朱砂豆蔻的命相天道。
是他都不能忤逆的存在。 m.a
“抱歉,她不让我救她。”睚欣对珞殷道。
珞殷迷茫不解。
他看不懂目前的状况,他也想不明白一切的因果。
若朱砂豆蔻是寒玉琼的母亲,那她为何会是自己的亲人?为何会反复救自己的命?那寒玉琼为何又要杀他?寒鸫江又为何要杀寒玉琼?为何又不让睚欣救她的命?
在二人身后,寒鸫江扬起的剑锋早已经被宁堪和君迁子合力拦下。
寒鸫江站定,收势。
“他持着武神之剑,肯定就是当世武神吧?”他问君迁子。
君迁子却道:“我只听闻寒玉琼自幼丧母,没想到他竟是朱砂豆蔻的孩子。”
“你究竟还是不是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都毫无感觉吗?”宁堪质问。
“有更好的儿子,谁还需要那种废物。”寒鸫江盯着珞殷道。
“我从不知道江雪门其实有两位少主。”君迁子却道。
“让开,我要……”寒鸫江继而道。
“你这老头就不能等等?”宁堪吼。
“你们以为能拦得住我?”寒鸫江冷笑。
“不。”君迁子神情坚决的持着月桂扇:“只是想请阁下给后辈一点时间。”
“什么时间?”寒鸫江看着二人。
“给他和亲人一个告别的机会。”
……
睚欣顿悟朱砂豆蔻命运的刹那,再度扬起笑容。
他起身,看着他们,对僵持的三人讲述了一个民间秘密存在的古怪风俗。
……
自开天辟地以来,一对夫妻一生只能求一次卵壳。
有些世家门第唯恐有个万一,导致家氏无人继承,便会去找没有名讳也不愿意为人父母的人来做“伪请”。
所谓“伪请”,意思乃是:假意向上天请命。
氏族找无名男子,家族找无名女子。
他们与家主去生蛇神树前跪求十二次,一起切下树根,获得卵壳。
求得卵壳之后,他们便会留下卵壳,拿上报酬的银两,再去找下一户需要做伪请的世家门第。
这样所得的卵壳,被称作:无名之壳。
这些无名之壳天生缺少父或母,多不会被供奉到生蛇祀堂中,更不会有户籍,有些甚至根本不会出生,只是被存放四十个月,等卵壳死亡,再投入江边,任其腐朽消弭。
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取出一枚送到祀堂供奉。
那就是世家的嫡子,因故而亡或不能继承的时候。
无名之壳里的婴孩降生后,若能平安长大成人并且天资适合继承家业,便会作为故去的家主亲子,就直接套用那个已经无法继任的嫡子的名讳。否则,就会再请一枚无名之壳,继续供奉,直到出现适合的继承者……
那些做“伪请”的人,只把这当做是一门生计。就像江湖人比武,文人作诗,商户买卖东西……普通平常,只是生计而已。
而那些找无名之人来做“伪请”的世家,也不会把无名之壳里诞生的婴孩当做自己的孩子,只当他们是继承家业的工具。~
“生计”和“工具”,两样都是物品,并非是人。
有作用前,无名之壳被视作一个“物品”。
有用之后,则会成为“代替品”。
无名之壳不会拥有名讳,本身也不会被当做“人”来看待。
无名之壳里诞生的婴孩,终其一生都会是真正的无名之人。
……
“难怪他只有一个拼凑出来的名讳……可我从未听闻过此事。”
君迁子过了许久才开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孤陋寡闻。
“如果珞殷是无名之壳,寒玉琼又是怎么回事?”
君迁子满脸糊涂的问。
“如果寒玉琼在世,珞殷跻身的无名之壳为何还会出生?”
“说来话长。”
睚欣淡淡道了四字,面上却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
寒玉琼死了,乱斗的人群也失去的再斗下去的意义。
所有人都跟随睚欣慢慢讲述的清冽声音静止下来,专注的盯着那块被染成红色的雪地。
珞殷也没料到自己会这般专注的听睚欣叙述的故事,冷静得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手中所持的剑也被归入鞘内。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若某种本能。
珞殷退了几步,终于来到血泊旁站定。
朱砂豆蔻弥留在即,睁着古怪双眼盯着他。
她不停开阖嘴唇,似乎有话想说,却只能发出一串串古怪的咕哝。
珞殷不像睚欣和君迁子那般聪明,他无法瞬间读出她用口型说出的话语。
他只能盯着她已经扭曲的嘴反复端详许久,才勉强分辨出她在说什么。
看明白地那个瞬间,他忽然感觉到恐惧。
命悬一线之时,他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此时却忽然懂了。
就是这一个瞬间,他呼吸停滞,他再也无法向前迈出半步。
朱砂豆蔻说:阿珞,你来。
珞殷怔在当场。
他感觉自己视线陡然降低。
面前换做摇晃颤动的地面,距离如此之近,只要伸手就能碰到。
有一个宛如梨花般动人的声音轻轻唤他:“阿珞,你来。”
于是他朝着那人跑去,跌跌撞撞,直到撞上那人的腿边,拽着她的裙摆。
“阿珞,我教你习字。你不用与别人作比,你多写几遍,总能学会。”
她笑。
“阿珞,这是梨花青。入口很甜,回味微辣,芬芳百味,是我最喜欢的酒,你尝一口。”
她说。
“阿珞,你别怪阿琼,他虽是兄长却不及你懂事。”
她道。
“江雪门小,容不下你。天下却大,定能有你容身之处,也必会有人懂你。”
最后她说。
“有朝一日,若你离家,我就用这梨花青为你送行。”
……
原来昨夜,他饮下的竟是别离之酒。
……
“珞殷。”
他被唤回神来,已是满脸湿润。
并非伤心,而是怀念。
记忆零星散碎,沉淀各处,竟是因为那时太过年幼。
他抬眼,发现一只熟悉的手正在轻拍自己头顶,并把他拽向到朱砂豆蔻身畔,让他跪坐在她身畔。
女子月白的罗裙早被染得殷红一片,只能发出呓语般的单音,根本听不明半句言辞,可他耳畔却如同出现了幻觉,无比清晰地回荡起梨花般动人的声音。
“我不求你们兄友弟恭,只求来日,不会刀剑相向,不可自相残杀。”
难怪……难怪她会一次又一次的阻止他与寒玉琼剑刃相向。
珞殷低头,朱砂豆蔻则抬起仿若凝脂的手轻轻摸索着他的脸。
他这才发觉,她掌心有许多细密粗糙的茧子,是常年持剑之人才会有的手。
她摸一遍不够,复一回,再一回,又一回。
不厌其烦,永无尽头……后来,那手的动作却越来越慢,越来越凉,最终停滞,无力落下。
另一道与之那般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的清冽声音响起。
“你虽是无名之壳,却有名有姓,也有家人,这是你的名字。”
他循着声音抬头,再跟随那人视线往下。
他在白雪覆盖的地面,看见三个朱砂豆蔻用她的血所写成的字。
寒初珞。
“剔透内掩,深藏无瑕,宛如璞玉。”
那个声音再次开口。
“这是你本来的姓名。”
之后,清冽的声音说了一个很长却又很短,仿佛永远听不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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