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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他和他的盛先生 > 第31章 性灵
    中午的时候,郁祺带着饭菜兴冲冲而来,怒冲冲而去。郁宵坐在床上,默默望着他拽开门一步跨出去,说:“把饭盒带走。”

    郁祺当没听见,把门摔得震天响。

    郁宵叹气,自己起来收拾东西,把两件换洗衣物装进袋子,打开柜子装药。

    出院手续中午的时候太晚了,只好等下午医生上班再办,两个护士进来收拾另外一张空床,说是有病人进来,听说郁宵要走了,顿时有点不舍,但总不能劝人留医院里常住,只好同他告别,又来给他一番详细的叮嘱。

    郁宵谢过她们的好意,便坐在床上,习惯性地又去看那窗外的梧桐叶。

    云城人偏爱梧桐,大街两旁种满了高大粗壮的梧桐树,这个时候叶尖儿有点泛红,但还是很翠绿,在初秋的阳光下闪烁着绿汪汪的颜色,他往日四处奔忙,一年四季都踩着梧桐的树荫,或者它的落叶,凌晨五点的时候天还未亮,他在环卫工人“唰唰”的扫地声中骑着自行车奔过去,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一趟。

    以后会更累。他已经察觉自己在不自知的时候堕入了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像嗡嗡奔忙的蚊子,只顾着埋头寻找渴求的血液,等到发现自己的翅膀黏上了蛛网,早已来不及。

    鸟儿在枝头欢快的跳跃,是灰扑扑的麻雀,小小一只,谁都不把它放在眼里,谁都会无视它,可它那么开心。

    那么开心,他羡慕,还嫉妒。

    他的头顶悬着一把阴森森的铡刀,上头坠着沉甸甸的债。郁承民赌疯了,跟人借了高利贷,两万滚成二十万,二十万再滚成四百万,他被人拿刀抵着后腰回到樱花里要钱的时候,柳青青刚出院,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她手里捧着兄弟俩的录取通知书正细细地看,苍白的脸上笑得像生出了三月的桃花。

    满脸横肉的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颗晃眼的金牙,他一根手臂上横着一条狰狞的刀疤,大手提着烂泥一样的郁承民,像阴狠的秃鹫铁爪抓着鸡的死尸。

    柳青青当场昏厥,郁祺挡在郁宵身前,死死瞪住郁承民,大叫一声狠狠扑上去,被粗壮的男人一拳就掀翻。他的额角撞上墙,淌下一条细细的血线,滴在地上的录取通知书上,模糊了上面刚正大气的毛笔字。

    郁宵头一回在人前失态,哭得涕泗横流,跪地上给郁承民磕头,说你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父亲,爸,爸爸,爸爸,我没做错什么啊。

    郁承民眼神躲闪,肿大的眼泡挂在皮包骨头的蜡黄的脸上,像只吸血的妖怪,他说好儿子,算爹求你,给爹把钱还了吧,还了四百万,以后你不给我养老我也不怪你。(.

    这话混账,冷漠旁观的男人都笑了,冲他挥挥拳头,几个小弟嘻嘻哈哈,围着给郁承民脸上吐唾沫,说没见过这么坑儿子的爹。

    染了血的录取通知书被两根指头提起来,一个小弟眯着眼睛念:京师大学——录、取、通、知、书。呦呵,还是个学霸!

    攥着郁承民的头发叫他抬头看:瞧瞧,你儿子多争气啊,你毁了个大学生啊。郁承民死狗一样瘫在地上,一声也不发。

    男人临走前警告不准报警,否则后果自负,郁宵擦了眼泪,把柳青青送去医院,一个没小心,郁祺就冲去了警察局。

    借高利贷的哪里没沾黑?几个民警来樱花里晃了一圈,除了把郁宵的亲爹欠了巨债的消息捅得人尽皆知以外,什么作用都没有,几天后一群男人就砸开大门闯进来,把一方干干净净的小院几乎弄成了废墟。

    这场景成了他的噩梦,几乎每夜都要再经上一遭,后来他彻彻底底地忙起来,才换得两三个小时的深眠。

    明白自己闯了祸的郁祺沉默了两天,把自己那份奖学金拿出来留了三万,剩下的全塞给他,他不愿意要,可郁祺说如果他不要那自己就不上大学了,现在就去打工赚钱,郁宵一巴掌扇过去,两个人都愣了。

    他那时候像是突然崩溃,已经三四天没合眼的身体和神经都已经绷到极限,他转身奔回屋里,抓起通知书就撕,郁祺一把抢下来,裱花精美的纸张已经裂了条狰狞的长缝。~

    郁宵哭了,顺着墙滑下去,郁祺抱着他,两只小兽依偎着,在墙根底下蜷缩着取暖。

    后来柳青青醒来,郁祺在他跟前装,然后趁郁宵没在的时候给他妈说自己不想念书了,要打工,柳青青险些被他气死,拖着病体拿枕头砸他,带翻了药瓶,稀里哗啦崩了一地玻璃渣,柳青青抓起玻璃碎片就搁在自己脖子上,郁宵推门进来,被这场面吓掉了魂。

    郁祺沉默着坚持,郁宵手里的饭盒掉一地,他麻木地跪下去,就跪在玻璃渣上,说哥求你,哥上不成学了,你却不能看着自己亲妈死。

    最后,郁祺还是把自己的奖学金给了郁宵,郁宵算上自己的钱,先给催命阎罗似的讨债人还了二十万,又跟柳青青商量后卖了樱花里的小院,给母子俩在A大附近租了房子。憧憬的未来还没能走出一步,奖学金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焐热,转眼就成空,他亏欠这母子俩。

    麻雀不乐意被人死沉沉地盯着看,一展翅膀扑棱棱飞走了,郁宵的目光跟着跑,落在遥远的云上收不回来。

    “咣当”一声,无辜的门被狠狠拍上墙壁,唤回郁宵的神智,他还没来得及转头,一个人就风风火火奔过来,气咻咻的模样:“不住院可以,你得跟我回家!”

    郁祺从语气到表情都是十足的烦躁,郁宵望着他,却慢慢笑起来:“好啊。”

    “真的?”郁祺没想到他竟然答应的这么轻易,没急着高兴,反而狐疑地看他,“你真的跟我回家?你没哄我吧?”

    郁宵笑咪咪地:“哎呀,果然大了就不好玩了,这么快就猜中了。”

    “……”郁祺气结,“你就只比我大一岁!”他还没忘记目的,“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家?”

    “喔,”郁宵选择性耳聋,只说:“差点忘了,你生日快到了,今年想要什么?”

    “想要你跟我回家。”郁祺却没被他绕过去,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今年就这一个愿望,你满足还是不满足?”

    “……”

    郁宵缓缓敛了笑,眼睫垂了下很快又抬起来,认真地望向弟弟藏着期盼的脸,却说:“这个不行,换一个吧。”

    “就这一个!”郁祺吼一句,很快焦躁起来,在床边团团转了两个圈,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怕什么啊!那群人难道就整天闲着没事光盯着你吗?教你这样怕,怕得连家也不敢回?!”

    “嗯。我怕。”

    樱花里的房子原先是不想卖的,可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他家欠了高利贷,也就都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们一家,连鱼也不敢买,就生怕谁跟他们开口借钱,更有那群人,记恨他们报了警,隔三差五就过来打砸一次,根本住不下去。

    后来郁宵给母子俩租了房子,自己远远地住在城市另一头,结果头几个月有两次没及时还上钱,就被人上门来闹了两次。那些人不打他,大概是怕打伤了不好赚钱,就只砸东西,两三分钟就能把他租的小单间砸成废墟,满墙泼满猩红的油漆,郁宵被迫搬了好几回,在跟着王经纪之前就缩在一个小阁楼里,王经纪能打动他的原因之一也是能让他住公司给艺人低价出租的宿舍。

    他切身体会到那群人的可怕,自然不愿连累了两人,于是便再也没有去过两人的家,也不想再跟郁祺解释自己对柳青青来说根本算不上家人,就一直推脱着,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反正就不跟郁祺走。

    “我他妈……”郁祺一脚踹翻了小椅子,指着郁宵张口想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谁的错?反正不该是郁宵的错,他无能,怎么还敢骂他哥?

    郁宵垂着眼睛,默默盯着自己的手,过长的额发垂落下来,搭在他瘦削的颧骨上,他还穿着病号服,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又苍白,郁祺望着他,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滚烫的气来,立马熏酸了鼻尖。他十七八的年纪,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却在这一室冰凉的沉默里,对着这个人红了眼眶。

    他怎么这样憋屈,命运怎么这样坏,他哥凭什么要吃这些苦?没人能答他。

    他真的想杀了郁承民,就算得坐牢赔命。

    ·

    最终郁祺也没能成功把他哥带回家去,当然郁宵也根本不可能去那个不是他家的“家”,他从这小小的病房里出去,提着自己的两件旧衣裳,还得去走刀尖。

    公司宿舍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区里,环境却挺好,超市就在楼下,当然这种超市就算是平价,对郁宵来说也是个奢侈的摆设,因为所有吃的用的东西他都会去城西买,能省不少钱。

    他站在电梯里,默默数着楼层一层一层往上蹦,到八楼的时候突然停下,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就急冲冲地奔进一个人。

    那人戴墨镜蒙口罩,身上的衣服很高级。这栋楼都属于公司,郁宵不知道他是哪个艺人,只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片空地来。

    那人还在讲电话,用一种很不耐烦的声音:“知道啦知道啦,回头我会去的,今天下午有个通告啦,我现在正要去嘛。”

    口罩让他的声音闷闷的,但还是能听出是很清脆的少年音,说话时拖着调子撒娇,一个软软的小男孩儿。

    电梯门缓缓闭合,郁宵望着头顶的数字出神,却听旁边的人哎呀一声惊叫:“这怎么是往上走的呀!”

    那人抱怨:“什么嘛,又要迟到了……”

    他似乎抬头望了一眼,紧接着叫:“喂!”

    郁宵余光瞥见他手里的手机屏幕是黑着的,确定没有在打电话。他侧头看向他,犹豫了下,问:“请问,是在叫我吗?”

    “不然呢?”那孩子很自来熟地指挥,“按个负一层。谢啦。”

    郁宵这会儿没心思同小孩子计较礼貌用语的问题,伸手就给按了。

    电梯还得先往上走,那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墨镜后的眼睛一直盯着郁宵看,郁宵有点不自在,转头去研究电梯壁上贴着的安全通告。

    那人却不肯消停:“喂!”

    郁宵无奈:“请问还有什么事?”

    “没事不能和你说话啊。”他随口呛一声,接着问,“你经纪人是不是王成功?”

    郁宵乍听见王经纪的名字,眉尖顿时一跳。那人伸手把自己墨镜摘了,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瞳仁竟然是透亮的琥珀色,眉间带着些稚气,是孩子似的清纯灵秀。

    他说:“我认得你,你叫郁宵,对不对?”

    少年看着有些熟悉,郁宵为自己的脸盲生出些尴尬,那男孩却很机灵,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了:“你竟然不认得我!”

    不是问句,倒像是十分气愤的感叹,郁宵蹭蹭鼻子,抱歉地笑了下:“我见过你……”

    “见过我,就是不记得我是谁咯!”男孩用他漂亮的大眼睛翻了个很不漂亮的白眼,白生生的手指头点点郁宵,“我告诉你,你可得记好了,下次再叫不出我名字,你就给小爷等着!”

    这话说得不客气,郁宵却对他生不出恶感,反觉得小孩子挺可爱的,于是温和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在洗耳恭听。

    男孩被他的态度取悦到,颇为满意地晃着小脑袋,说:“我姓尉迟,名性灵,你记好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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