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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他和他的盛先生 > 第3章 旧梦
    “啪嗒!”一声脆响,一条活蹦乱跳的鳜鱼被扔上砧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按住鱼身,另只手掂起旁边的菜刀,转过刀背,干脆利落地在挣扎不停的鱼头上一敲,一声闷响,湿漉漉的鱼尾抖了两抖,安静了下来。

    刮鳞、去鳃、剖腹、清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郁宵一刀剁掉鱼头,片好鱼身,满意地一笑,哼着歌去找料酒。

    门外有车轱辘轧地的声音渐渐近了,停在院子里。郁宵从厨房那扇斑驳的木门后伸出颗头:“回来啦?”

    “回来了!”裹着胶布围裙、头发枯黄瘦瘪的妇人一拉车闸,拽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汗,不急着下来,先望着郁宵笑:“今天都卖完了!”

    “真的?”郁宵笑起来,清隽的眉眼就变得生动灿烂。走过去帮她把水盆从三轮车上搬下来。一大盆水散发出熟悉的腥气,有些浑浊,水面上零星飘着斑斑的鳞片。

    郁宵笑道:“这几天的生意可真好!辛苦柳姨啦。”

    柳青青长舒口气,又拿毛巾擦了擦汗:“可不是,这个季节,鱼儿正是好时候,大家都喜欢吃呢,生意好,再辛苦些也不怕,你弟弟的学费已经够了,等忙过这一阵,你的……学费也就不愁了。”

    郁宵闻言笑了一下。

    现在是四月份,再有两个月他就高考了,要攒的当然是大学学费。虽然自己的成绩用不着担心,但柳青青心里还有点儿迷信,怕自己说得太笃定叫老天爷不喜欢了,到时候万一考不上怎么办?所以就算整天唠叨着要给兄弟俩买这攒那,却从来不说关于大学的事儿,郁宵也就由她去。

    她走到水龙头跟前去洗脸,郁宵说:“你洗完脸歇歇,我的鱼还没做好,小祺一会儿也要回来了。”

    郁宵回到厨房,往锅里倒油,柳青青在院子里问:“今天周几?”

    郁宵高声道:“周六!”

    油滚了,几个小泡泡破了,爆出一股油香气。郁宵听见柳青青嘀咕:“那我得去接小祺,他肯定要拿很多东西。”

    小祺大名叫郁祺,是郁宵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郁祺其实不姓郁,原本姓什么郁宵不知道,也不好去问柳青青。记得郁祺六岁那年要上小学,但还是个黑户,柳青青带着他跑手续的时候要给户口本上写名字,因为一家总共四口人却有三家姓这事儿太难听,柳青青回家吃了一碗饭,下午就去登记,姓名一栏直接就给改了姓,从此之后,不知道姓什么祺就成他的弟弟郁祺了。

    柳青青是郁祺的亲娘,却是他的后妈。都说黄蜂尾后针,毒不过后娘心,郁宵自己的妈疯了跑了十多年不见踪迹,亲爹整日里不是酗酒就是赌博,浑不是个东西,后妈进门时还带着自己的亲儿子,邻居乡亲都说郁宵的日子更不会好过了,谁能料想,柳青青竟然待郁宵很好,郁宵也乐意心平气和地唤她一声“柳姨”。

    那年,他七岁,郁祺六岁,郁承民赌博酗酒不着家,柳青青就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开始卖鱼,攒钱给兄弟俩在当地小学报了一年级,从此,这个四口之“家”竟然就这么被柳青青载在三轮车上,裹着浓浓的鱼腥气儿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十年春秋。

    郁宵把抹好淀粉的鱼提起来抖一抖,放进锅里,“?昀病币簧??还赡岩孕稳莸南闫??鹄矗?煸釉谧罅谟疑岬姆共讼闫?校?谡馓跣∠锏奶炜战恢?鹨徽琶?小叭思溲袒稹钡耐?蕖

    郁宵回头朝外边看了一眼,三轮车已经不见了,大门开着,被风送进来两瓣樱花。

    等到郁宵把番茄酱淋在那条炸熟了的鳜鱼身上的时候,门口又有了声音。郁宵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从身后抱了个满怀:“哥哥!”

    郁祺五岁那年跟着柳青青进了郁家,柳青青忙着赚钱,疏忽时总是郁宵照顾着这个便宜弟弟,这两年大了,不见疏远,倒越发爱粘人。

    郁宵拿着碗,手还有些湿,哭笑不得地回头:“小祺,先松松手,让哥把碗放下。”

    半大的少年嘻嘻笑着,松开手,趴到砧板边去,盯着松鼠鳜鱼夸张地吸溜口水:“哥哥是不是偷偷看了我的梦了?”

    郁宵长眉微挑,惊讶:“怎么说?”

    阳光的大男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昨晚上刚梦见吃哥哥亲手做的松鼠鳜鱼,怎么今天你就真做了?我不会还在梦里吧?”

    话音刚落,他就抱着头“哎呦”,柳青青收回手,笑骂:“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爱跟你哥撒娇?一进家门书包都来不及放,就先跑过来跟你哥耍宝,还不赶紧端菜盛饭!”

    郁宵不由笑起来:“哪里是爱缠我?分明是看上这鱼了。”他把盘子端起来往外走:“快去洗手。”

    “好嘞!”郁祺响亮地应声,跑去洗手了。

    几人坐上桌,白瓷碗里是雪白饱满的米饭,盘子里是鲜红香脆的松鼠鳜鱼,还有一盘青翠的野菜。四方的小木桌放了三副碗筷,几个人都默契地对第四个空位视而不见。

    郁宵把装鱼的盘子往柳青青跟前挪,道:“姨你多吃点,最近怎么看你脸色有点黄,有哪里不舒服么?”

    柳青青不在意地摆手:“八成是累着了,歇歇就好。唉快别往我这放了,你们哥俩都快要考试了,多吃点补补。”

    郁宵仔细看看,觉得她精神头似乎还好,便没有再说什么。

    紧挨他坐着的郁祺一下给他夹了一大块鱼肉,嚷嚷:“哥你别光顾着给妈吃给我吃,自己快吃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他个子很高,尽管小了郁宵一岁,却几乎都超过了他哥的身高,每次吃饭都喜欢挤着他坐,郁宵每次伸筷去夹菜胳膊都免不了挨着碰着,说了很多次都是积极认错,下顿饭还这样,时间久了郁宵也就习惯了,只管随他去,毕竟没有血缘的兄弟亲了比远了好。也不知道小时候吃奶的时候柳青青是怎么照顾他的。刚被柳青青牵着手牵来家里时,他就躲在他妈背后,皮肤黑黑的,像只可怜的小黑狗,没想到一不留神就长得这样人高马大。

    郁宵无奈地笑笑,眼里有些不自知的宠溺,把碗里的鱼肉夹来吃了。一抬头,郁祺正看着他,对上视线了就冲他挑眉一乐。粗黑的浓眉,挺直的鼻梁,眼睛挺大,咕噜噜一转简直古灵精怪。皮肤也不是以前那种糙糙的黑色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悄换了颜色,像小麦,看起来健美又阳光。

    郁宵又低头吃饭,暗暗地想,其实郁祺不怎么像柳青青,这个样子大概更像他那位不知名姓的亲爹。

    一顿饭吃完,郁宵收拾了碗碟端去厨房,柳青青把院子里晒着的被子枕头抱回屋里,说:“你别洗了,叫小祺洗,光吃不做算什么事儿。”

    郁宵就转身出来了:“本来就没打算洗。”

    郁祺叫起来:“好啊哥哥,你不疼我了!”

    郁宵笑骂:“滚!一个男孩子整天搞得这么肉麻。”

    郁祺笑嘻嘻冲他做个鬼脸,挽袖子进厨房去了。柳青青问郁宵:“明天还是去你的老师那里补习?”

    郁宵顿了顿,含糊地“唔”了一声。

    柳青青把枕头拍拍,跟郁宵一起进去,看着郁宵拿起笔来做题。她把枕头给郁宵放床头,笑了笑:“两三个月以后就高考了,你以后要能上个好大学,有个好前程,姨就放心啦。”

    郁祺虽然比他小一岁,但今年和他一起高考,柳青青却只说希望郁宵上大学,偏心的太刻意,又像暗示着什么。郁宵看了看她,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他笑笑:“会的。小祺学习比我厉害,他的前程大概也很好。”w~

    柳青青忍不住笑了下,搓着手:“好,好,你们都好,都好好学,啊?学费不用担心,肯定给你们攒够!”

    柳青青出去了,郁宵做了两道题,听见窗外柳青青指挥郁祺扫地抹桌子,不知不觉停了笔,出了会儿神。

    郁承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虽然他这个父亲消失个三五天是常事,每次回来也都是满身酒气,骂人,砸东西,跟柳青青伸手要钱,甚至家暴,这家里就没人盼着他回来,可这回失踪的时间太长,长得他心慌。

    赌博……钱。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卖鱼的收入微薄又不稳定,偏还供着两个学生。交完了学费,日常花用就得抠抠搜搜从牙缝里挤。要问最怕什么,就怕突然有什么大病大灾——什么事一旦跟钱扯上关系都得叫人心惊胆战睡不稳觉。

    越想心越慌,郁宵坐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将试卷揉得起褶,突然,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看,郁祺就坐在刚刚吃饭的桌子上写作业,柳青青指尖乌黑,在给她的三轮车上机油。

    郁宵走到床头蹲下来,把手伸进床底,贴着床板摸索一阵,收回手时,手上多了一个裹起来的塑料袋。

    他拿着东西走到书桌旁坐下,轻轻打开了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个牛皮纸的信封。

    他把信封拿出来,打开,里面装的全是钱,粉红的纸币,一张一张,很平整,一个信封装十张,装了四个薄薄的信封。

    他仔细而专注,一张一张地数了两遍,然后嘴角微微地露出一丝笑容,又仔细地装回去。

    塑料袋里还躺着最后一个信封。

    郁宵看着这个信封,笑意慢慢地加深。想了想,他把第五个信封取出来,把另外四个又裹进塑料袋藏回床底下。

    站起来地时候郁宵向窗外看了一眼,柳青青还在修车子,小方桌旁边坐着的人却没了踪影。

    郁宵笑容一凝,随即想到什么,急忙朝书桌走去,然而还没等他的指尖碰到那只信封,房门就开了,郁祺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哥,我给你……”

    郁宵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惊惶之中呵斥已然脱口而出:“出去!”~

    郁祺一愣,反应过来时瞪大了眼:“哥?”

    郁宵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缓和了神色,道:“正想换衣服,你就突然进来了……吓我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本书盖在信封上,问道:“什么事儿?”

    “哦,那个。”郁祺回神,道,“我给你把牛奶端来了,妈说让你趁热喝。”

    郁宵接过牛奶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递还给郁祺:“好了,我喝了,快去写你的作业吧,写完早睡。”

    他的神色语气有点儿不易察觉的敷衍,郁祺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接过杯子,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关门的时候,郁祺侧着身子,目光顺势向后一瞥——翻开的书页下,牛皮纸信封的一角正静静地躺在卷子上。

    门阖上了,郁祺垂下眼睫,光线暗淡的客厅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郁宵才缓缓松了口气,又看看窗外,确定郁祺已经坐下来开始写作业,他才伸手拿开了那本书。手伸出去才发现,掌心里已然浸透了冷汗。

    停了停,郁宵扯过卫生纸仔细擦干净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信封。

    里面鼓鼓囊囊,竟然全装的是花瓣,边缘泛着衰颓枯萎的黑色,花瓣也因为脱水而起褶泛黄,形状却很完整,勉强认得出这是红色的郁金香,而它的花瓣之所以这样完整,无疑是因为有人小心爱护珍藏的缘故。

    郁宵避着花瓣,小指贴着信封内侧,勾出来一张花纹精致的小卡片,上面有劲瘦挺拔的钢笔字迹,是郁宵最喜欢的瘦金体。

    “我在想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以及令我动情的你——盛”*

    那天,一捧火红的郁金香被送到他的手中,花束里就插着这张卡片。他其实不喜欢郁金香,但是那人送的,说是这花随他姓。为此,他苦恼于没有手机,还专门拜托人帮他查了红色郁金香的花语。

    ——喜悦,热情,还有,爱的宣言。

    尽管他想不通为什么第一天初见盛闻钟第二天就被他送花,还送的是有这样花语的红色郁金香,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高大俊美的盛先生一见钟情,并为他的告白而心生欢喜。

    指尖轻轻摩挲着这行已经看了不下百遍的熟悉笔迹,最后眷恋地停留在落款的“盛”字上。郁宵试图去想象那个人是如何身姿笔挺,那双拿惯了高脚杯、签署了无数合同的大手,是如何握着钢笔,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地写下这行字的。

    卡片染上了花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那行字仿佛脱离了纸面,被那双迷人的薄唇在耳边深情款款地吟出,低沉男声中的情意胜过酒浓,险些醉了一颗躁动不安的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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