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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月华清 > 第 65 章 云南汝氏
    “前段时日张罗养家班,整理出来个隶乐院,昨日完工,里头都重新翻新了遍,另添了……”

    “今月底六月置办的织缎、冰纨、绫帛等缛绣共八十匹,其中冰锦十三匹……”

    “家班中人就住那处,太太觉得可行?”

    “采买珊瑚床式宝座、酸枝云石靠椅十二把……”

    一名梳双环髻、着窄袖衫襦装扮的婢女碎步过了廊桥,步伐轻而快,绕过凉亭,迎面处是一间穿斗式屋室。

    婢女尚未进到旁边的厢房,距离一段距离,就急呼一声:“夫人,夫人,二老爷回府了!”

    厢房内的夫人正清点银库、交代府事,外头话音一响起,屋内的下人都停住嘴。

    夫人闻言喜形于色,几步走出门,“二老爷到哪了?可已入城了?”

    “城墙脚下的小厮一直守着,他们刚见到马车入城就即刻赶来传信,说是到了城门口,加上回来这趟功夫,估摸老爷和江家的姻亲现今已经走到风雨桥、东四巷那段儿了。”

    “好,你们速将此事禀了老太太与大夫人。再打发门外那几个小厮到府前那段路沿街候着,一张望见着汝家车马,就赶紧回来通报于我。”

    “是。奴婢先前听到消息,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燕夫人满意点头。

    这位夫人衣罩秋香色对纹薄缎团花帔,下头一条碧玉绿印花折儿裙,头上钗玉凤,腰间盘宫绦,高髻纤裳,体态苗条。

    知情地清楚燕夫人乃是汝家二子汝行云的正房夫人,今年长女已满十六,岁数上自然不会太年轻。可但看她穿着弄妆,首翘飞鸾走凤,真珠玉翠焕然;粉面蛾眉雪腮,倩妍妩媚——竟只像是二十有余的标致少妇。

    燕夫人面上尽是笑意,“还有,将两位姑娘一同请到老太太房中。”

    那窄袖衣裳的婢女名唤静音,问了句:“那三小姐……”

    “子沫?”燕夫人微挑细眉,“子沫就不用了,且看大夫人自己的意思罢。大夫人若愿意让她来,自然会派人叫去的。”

    “是。”静音心领神会。

    她们作为燕夫人的人,许多时候能不插手大夫人那边的事,就尽量少掺和,即使这府里是由燕夫人掌家,但依然要留心让步,划清份内份外,以免落人口舌。

    夫人转身,继续交代完先前的事,道:“就按你刚才说的,先支个二百两。”

    “这单子上是什么?”她问另一人:“织锦怎么才共有三十二匹,前几个月可不止这个数。”

    批银全都花在上面了。可花出去同样的银子,却只买到了以往七成不到的数。

    “二太太不知,自六月来川地大旱,粮食欠收,锦缎产得也不好,剩余里面细绣纯丽之物大多被西川大户高价买走了。西川商户到云南这卖织锦,他们在抚城的价格与西川比足足翻了三倍。”(.

    燕夫人冷道:“奇货可居?”

    一旁静音有些迟疑,接道:“奴婢也有听闻,川地大旱,田垄枯水,田里收成比往岁少了二十万石,好点的地每亩得米尚还不到一斛,差的大多只能收三五斗,这还算好的了。最严重的地方颗粒无收。米价只涨不跌,西川官府要向邻近州郡借粮,可这借的粮,往后三年也是要还回去的,只解燃煤之急。”

    支派去购布的管事连连点头,“静音姑娘所言属实。”

    “百姓为了买得起高价的米,只能将手里的东西卖出换粮,桑农不外如是,西川百姓借米贷粮,而川内玳瑁帘、织锦等贵物却一抢而空。”

    燕夫人冷笑一下,“原来有这般缘故。”

    静音道:“川地受灾,桑农们供不上好蚕丝,织机织不出好细绣,五六月产出的就这么多,川蜀濯锦供不应求,商户们趁机抬高米价,压低布价买入,好的布匹都到了他们手中,再一转运买到抚城,坐地起价。”她摇了摇头,点到即止。

    静音是燕氏身边最得力的婢使,她这一详述,燕氏私底信了□□成,不再多心过问。

    燕夫人暗忖片刻,说:“罢了,这月既然少了三成,也只能如此。不急着消减用度,若是不够了就拿出库房里堆积的那些用。十二荒政令下,仓廪一发,我倒看看那些布商能打几日的算盘?他们当官府会不管不问?在抚城还不止川商,别处的布料难道人用不成。”

    管事听后连声应下,退到一旁。

    “老爷快到府里了,我先去老太太房中。”燕夫人一合账簿递下,吩咐剩下几人,“还有什么事,暂且留后,待我迟些再论。”

    ·

    ·

    汝行云见过老夫人后,转入屏风换了常服,重整衣冠,这才迤然走出,再拜过母亲。

    此时正案下手的位置上比之前凭空多出了一人,身穿紫檀色暗红纹长袄大衣,垂目敛神,腕间盘着一串菩提子,手串尾端垂下,红线上头挂了一块莹润玉佩。

    汝行云愣了一下,很快回神,称呼其道:“长嫂。”

    裴夫人缓缓睁眼,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回礼。

    在场人没有在意她的疏离和冷漠,汝老夫人微笑着开口:“你一路辛苦,坐吧。”

    汝行云坐下来,道:“母亲言重了,路上顺水行舟,没有遭遇变故,儿子算不上辛苦。”

    老夫人怡然,“看你这样子和出门前一样,我也知道是还好的。然儿得要好好谢谢你,你这做弟弟的忙进忙出帮了她不少。”

    见汝老夫人说话时精神很好,汝行云放下心来。

    “然姐特备下厚礼,让我带回云南交与母亲,都交由您跟前的桃雀姑娘了,哦,里面还有些给小辈们的礼,等母亲亲看过后再送给子冉几个吧。”

    他转而看向裴夫人,“当然,那份给兄嫂的礼,我让下人送到长房中了。”

    裴夫人有所动容,停下了捻珠动作。

    “我不必看了,她们的就送到各自院里去。”汝老太太顿了顿,“他们……都在哪儿?可都来了吗,怎么不见着人。”

    老夫人口中的‘他们’,就是江蕖三人了。

    “他们正都在屋外门口,就等母亲您传话。”

    汝老夫人坐不住了,她惦念外孙有好些年,却从没能见过,“快让她们进来。”

    汝行云失笑,“是,儿子这就去办。”

    他转身往外而去,听见这话,始终漠然的裴夫人也不由睁眼,微微倾身望向门口云屏。

    ·

    那扇正红酸枝云石插屏阻隔了室内外视线,里面的声音却能毫无阻塞地传出。

    江蕖听到了其中一道沧桑而和蔼的声线,几乎笃定这就是那位外祖母,而一过云屏,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那正首上坐了位满头白发,面容慈爱的老人,笑着看他们走近,宽容温和地笑容,不见半点生疏之意,江蕖走近时敛衽下拜,却被一个梳垂髫髻的婢女扶住了。

    一抬头,老夫人正看着她,目光中饱含深意。

    江蕖心尖一颤,感觉自己仿、如同陷入一泊温水中。温热、以及水带来的压力,挣扎不脱。

    她并不喜欢这种难以掌握的感受,因为江蕖清楚,这意味着在期待和紧张。汝老夫人还没开口,江蕖已经开始感到淡淡的难过了。

    气氛将近凝着,而且还有逐渐伤感的意味,汝行云开始打起圆场,笑道:“母亲,这几个孩子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么,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怎么还相顾无言起来了?”

    汝行云一说破,酝酿的情绪也被打断。

    “江蕖……”这个称呼实在陌生,“见过外祖母。”

    温惠和江琚纷纷接上。

    汝老夫人足足有好一会儿出神,径直望着江蕖。

    江蕖曾听过行云舅父好几次有意无意地提及,她长得和年轻时的江夫人很像。眼下汝老夫人在看江蕖,毋宁说是透过江蕖,回想起了未出嫁前的汝鸯。

    正这般念及,老太太眼圈蓦地一红,不住落下泪来,裴夫人看到后,打从进这屋里第一次出声,轻言出声安抚。

    江蕖三人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房内还有位沉默地妇人,大约四十岁有余,她趋身在老太太身边,那件紫檀色上袄竟比老人的浑身衣色还要深沉,照出一股死沉沉的暮气。

    好不容易,老太太的心情稳定下来,抬袖擦拭湿润的眼睛,又恢复了初时的慈祥温厚。

    “好,好,外祖母知道你们。仔细算来,这是我与你们第一次见面,十几年转眼就过去,你们竟然都长这么大了。”

    “你叫什么名字?”汝老夫人单独问了江蕖。

    “回老太太,我单字一个‘蕖’字,‘灼若蕖蕖出绿波’的蕖。”

    这正是江蕖名字的由来,汝夫人却像是大受震惊。

    汝老夫人目含深意,道:“你母亲最喜欢荷花。”

    百花之中,年少的汝家小姐唯独偏爱荷花。云南多沼泽水地,江蕖,江边芙蕖,白萍花气清,色如雪玲珑。“蕖”之一字,恰好与“江”姓相配。

    江蕖怔愣,片刻后笑道:“我如今才知道这遭。多谢老太太告知。”

    汝老夫人有些诧异:“怎么说?”

    江蕖道:“以前我奇怪过,照祖制家中轮到我这一辈时取名应当从玉,两位哥哥各取‘报之以琼琚’中的一对‘琼琚’,便是双玉。寓意‘双玉表饰重节,明然若琰琰’。唯独我是例外。”

    “我有去问过母亲,怎么只有我是不从玉的,我名字中的‘玉’去哪了。”

    汝老夫人觉得有趣,方才的郁结无意间散去不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然儿是怎么解释的?”

    江蕖无奈道:“母亲故意瞒我,说这‘蕖’字是父亲取的,不懂的话只能去问父亲,她也不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以江蕖的性格,怎么敢到严厉如江策面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岂非自找麻烦。

    老太太忍俊不禁起来,道:“像是然儿会做出来的事!以往她要不想直说,从来都不会拒绝回答,而是坏心眼推到别人身上去。”说罢,又不免低声唏嘘:“都是作母亲的人了,还这般不庄重,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声音很轻,只有离得最近的江蕖听到了。江蕖笑而不语,没有点破老人的那点自我慰藉。

    屋内气氛一时大好,汝老夫人不再复伤感,颔首示意下首那位夫人,“这是你的大舅母,裴氏。”

    “二舅母。”

    作晚辈的行礼,作长辈的裴夫人静静坐在靠椅上,端得是四平八稳,抬眼与三人淡然对视,一扫而过,轻“嗯”一声聊作回应。

    “……”

    未等江蕖详看,裴氏重新阖目垂手,左手捻过一颗颗菩提子,宽大衣袖遮住了手串一块玉佩的形状。

    门外侍女忽然提声,“二老爷,衙门的吴属官来了。”

    汝行云神色一正,他才刚回城,衙门下属就立即上门来,什么时候官署风声有这么快了,除非是一早就在等着他回城了!~

    “可交代了何事?”汝行云沉声道。

    “据吴属官所言,盖因朝廷要增收田赋,纳赋官邑要向大人调下头的兵。大人不在官署,他们不敢随意调兵。”

    汝行云一听,懂了三分经过来由——这确实得亲自去一趟衙门。

    事有轻重缓解,汝老夫人见此,也催促他速去办公务,不必再留在此处。

    ·

    江蕖陪着汝老夫人闲谈,老夫人很关切江蕖几人,问了许多京中的事,又问一路上如何来的,吃穿住行好不好。渐渐地,温惠与江琚也在旁答上几句,说道一二。

    老夫人问得不少,却始终在认真地听。

    正讲到武陵城的故事,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动静,听不太清,都是几道女声穿插着再讲话。

    江蕖三人疑惑来人是谁时,汝老夫人则早有预料。

    汝老夫人对裴氏说:“你看,她的架子最大,我们都要等着她。”

    裴夫人扬了下嘴角,“燕娘应该不是有意的。”

    话音方落,而后一位貌美妇人走进屋内,身后还跟着进来了两位年轻姑娘,可一时间竟无人注意落在她俩身上。

    那貌美夫人一袭秋香色薄缎子团花帔,头上插戴簪钗华胜玲珑簇锦头面,粉面似玉蕊,美目流盼,巧笑倩妍。

    她一进来,竟令人觉得屋堂都光亮了三分。

    “老太太和嫂嫂都在呢。罪过,罪过……我来晚了,还请各位莫怪。”燕氏笑盈盈开口。

    燕夫人不仅生得好看,还天生长了副便宜善面,即使不动不笑,也让人下意识先生出了好感,而如今面含笑意,更是顾盼神飞,十分好引人亲近。

    这般穿红戴绿已是不俗,衣服上还熏了香料,穿着行走,步步飘香。江蕖打量时,她几步行至老太太身前,衣带间香风一阵。

    汝老夫人哼了声,不吃她那一套,“你总算来了。怎么今儿就这么忙,他们三个孩子都坐在这许久了,你若是脱不开身,不来便是;若是要来,就不该让人都等着你。”

    燕夫人连忙赔笑,“老太太教训的是,是我疏忽了。今日实在有事耽搁,下回不敢再犯了。”说完,她目光快速瞥过在场众人,有些迟疑,“老爷他不是回府了,怎么……”

    这不正好赶巧,汝行云告辞后,他的夫人燕氏方才姗姗来迟,二人错过了。

    汝老夫人将衙门急办告知了燕氏,让她晓得汝行云又去了衙门。燕夫人只得歇下心思,转而看向江蕖三人。

    方才汝老夫人与燕氏的几句对话中,江蕖已经大概猜测出来人身份。她一边惊讶于二舅母的年轻,一边又觉得以她对行云舅父的认识——汝行云与她的父亲江策很不同,江长歇克己复礼,虽为武夫,却以半部《论语》治齐身,以‘君子不重则不威’标榜立德行。

    而汝行云不同,他不拘一格,性情洒脱而风流。有家世作依傍,世家子弟风气无论好坏差不多都沾染上了。除了这样的既端庄又妩媚的夫人,江蕖想不出世间还有哪种女子能入得了汝行云的眼。

    他们这时才注意到燕夫人身后的两位年轻姑娘,并在一处看着像是对姐妹。二人皆穿件直领对襟白底绣纹褙子,一个是淡竹月白缎窄小衿袖,簪竹叶坠缠枝步摇,眉细目清;另一个则琼肤白净,肤若凝脂,容长脸儿身形高挑,脖颈上挂着一条璎珞项圈。

    那着窄袖的身量更清瘦些,瞧着年纪也像是更小点儿,相较旁边女子光鲜亮丽的槐花色绞罗濯锦衣裳,她一身淡妆素色却难掩姿容,清气皎然,如空谷幽兰。为人极安静,侧着身子望向江蕖三人,不敢直视,只轻轻地拿一双眼睛看着,显得有几分娇怯柔弱。

    单论姿容,清瘦女子第一眼更惹人怜爱流连,然而江琚却是眼神一凝,径直盯视另一位姑娘。

    那小姐愣了片刻,随即醒过神来,不由扑哧一笑。这一静一动,就像是她们身上各自地衣裳,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年长些的女子下身濯锦裙上绣了大片兰草,郁郁葱葱的兰草上结出杏色的花,铺满了整面织裙。有趣的是,江琚手上展开的扇面上,恰好绘了几株相似的香兰。

    江琚尴尬地笑了笑,默默合拢了扇子。

    那女子被江琚看得有些羞涩,低头时触及裙面香兰如撒花般蔓延开,脸上烧了起来,却笑意更深。

    燕夫人施然道:“这是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名作子冉,一个是子筠。”她分别指向两位年轻女子,“你们二人过来见礼,这三位都是你们亲姑姑的家眷,打京城里来的,往后就住在咱们家中。一家子都是表亲,往后彼此照顾相爱才是道理,不分什么‘外人’、‘内人’。”

    子冉和子筠低低应了声。

    江琚心下了然,原来她叫作子冉。

    汝子冉,真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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