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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月华清 > 第 64 章 旧梦
    阿蕖,别怕。

    他重复着,安抚着怀中的人,难得温柔:“别怕,你还有我。”

    ·

    江蕖被噩梦吓醒,霍然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床帷,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头脑一阵发昏涨痛,迟迟不能回神。

    她受惊过度,连骤然出声也不敢,像溺水之人抱到根浮木,只顾大口呼吸喘气,腹腔剧烈起伏。

    那种掐在脖子上的窒息感仍然停留,像是真的有人趁她睡梦中悄悄潜入房内,意图行凶弑人,江蕖手脚僵硬得如同死尸,只有鼻腔和连着的肺腑还活着,吸入又吐出那一点点生气。

    缓缓地,耳边又回响起那句话——

    ……

    原来,那是谢源。

    江蕖脑中一阵阵跳动,几乎头疼欲裂。

    伸手一摸,方知额间尽是冷汗。不用想也知道,被子下的身体又是怎样的狼狈,可江蕖已经没有精力去顾及那些。

    她清楚地记得,这句话是江家刚落败不久,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江蕖的笑话时,唯独谢广臣情深意切,始终陪伴身侧,寸步不离。

    别怕,你还有我。

    对谢源而言,不过是随口一言,可对于当时的江蕖,无异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策叛国之事人尽皆知,尽管结果还未盖棺定论,但百姓中处死江策妻子儿女的呼声极高,甚至不乏有偏激的文人到有司死谏。江蕖得谢广臣一力庇护,侥幸留居侯府,只是被□□。可江蕖坐立难安。她的亲人都在台狱中,台狱是什么地方,那里关押着本朝最凶恶的囚徒,暴吏酷刑百般施虐,受极刑者也得不到一句轻饶。~

    那时江蕖伤心欲绝,却骤然听到如此温帖话语,如何不感动泪下。悲恸之余,她亦不由生出一分庆幸。

    庆幸感慨,天无绝人之路。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谢广臣在江蕖心中,不再是和过往难以接近的丈夫。

    经历了这样的挫折,谢源尚且能对她如此,试问未来又有什么荆棘和阻滞,是二人不能共同走过的?

    所以江蕖相信了,也终于在这样濒危之际,迎来了迟到许久的动心。

    眼见判案时间越近,江家局势却越发岌岌可危。江蕖心急如焚,频频询问谢广臣是否有新消息,何时能澄清罪名?

    谢广臣起初抱有耐心、温柔安抚,但时间长后不胜叨扰,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天天面对一个怨妇,即使这是他的妻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仕途受到了江家的牵连。朝堂后宅都不生安宁,谢广臣渐渐冷落江蕖,对她也是敷衍多于真情。

    谢源始终是个冷静且克制的人,叛国案发后,他愿意安抚江蕖,只是出于身为人夫的责任,一旦政务遭受牵连,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江家这个累赘。

    回想至此,江蕖不由苦笑起来,那点饱含讽刺和嘲弄的笑意,在头部一阵阵隐隐作痛下,被扭曲成脸上滑稽古怪的表情。

    ——那让她莫要畏惧的人,却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怕的不是诺言变成了谎言,可怕的是自己天真地相信了,真的以为谢源能做到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

    休息良久,江蕖终于恢复过来,不知不觉,她惊醒时天际正泛起鱼肚白,现在已经是大亮。

    在江蕖入睡前,阿眷就被她赶回去睡觉了,阿眷从来不藏心事,睡得格外沉,如今一时半会估计是起不来了。

    江蕖撑起身体,一人靠在床沿,透过漏窗静静看天光。

    原是她忘了——一个背负罪臣之后的年轻人,在前世能得到今时今日之地位,自作门户成一王公贵族,和这样的人谈道义感情,纯粹奢侈又愚蠢。

    等江蕖想明白后,也就不再纠结了:谢广臣此人,太过自私利己。不该妄自信了那句鬼话,所有的失望都来源于从前的希望。江蕖脑中一旦一回想起那句声音,以及谢源说出时信誓旦旦的神态,便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难受。

    说起来,除了重生不久那段时间会频频梦到前世的场景,后来几乎没有了,就连会芳园内再次听闻谢源时,也没有像今晚这般。

    明明都快已经忘了这个人,为何此时此刻,又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谢广臣,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

    小居里常住的婆子们年纪大,起得早,起身后就到了时辰来打扫院子。

    她们在轩阁外一片空堂处清扫,隐隐听到楼上有动静,二层轩阁上从里推开扇窗,探出张女子的脸。

    “婆婆们,请您先过来。”

    “我问一件事,舅父大人今早可曾回来了?”

    那窗边问话的是醒来许久的江蕖,她一听到楼下动静,就从床上起来了。

    老妇人们很快给出回答:“表小姐,我们刚打门房那过来,昨晚老爷一夜未归。”

    舅父多半是被杨太守那绊住了,什么时候回来没个准数。江蕖估摸着行云舅父一夜未归,今早定是不能启程了。

    “好,我知道了。”江蕖应了声,说完便准备合上窗。

    底下一位老妇忽然出声问了句:“表小姐要起身了么?”

    江蕖停下来,“怎么?”

    那老妇走了过来,站在窗下,说:“少夫人那边昨晚来请表小姐过去,谁知表小姐和老爷、公子早早出了门,少夫人的人落了空,就嘱咐表小姐房里的下人,待您回来后尽快去她处,不知那些下人告诉了表小姐吗?”

    “我回来的晚,她们都已睡下了。”

    “许是没来得及说罢。”老妇絮絮叨叨讲道,“奴婢晨间经过表夫人阁居,她像方才表小姐那样,走出来问您可否回来了,又说‘昨晚已经派人来了好几趟,总不见人’……奴婢见少夫人神色急切,像有甚么心事,穿着也不像是在睡时,怕不是等了表小姐一夜呢。”

    “嫂嫂说过为何要找我么?”江蕖问。

    老妇摇了摇头。

    江蕖奇怪,温惠能有什么急事突然找她。她一时间想不出由头,对那妇人道:“我晓得了,现在就过去。多谢婆婆提醒。”

    江蕖转身回到房中换了身衣服,妇人们给她送上楼清水梳洗,上下楼动静大了些,吵醒了旁边的人。

    旁边房里的阿眷隐隐被谈话的声音从睡梦中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却听到更大声响。

    “这么早,姑娘这是要去哪啊?”阿眷随意披了件短襦出来,勉强睁开眼。

    江蕖刚开门往外走,迎面就是阿眷睡眼惺忪的脸。

    “我已经醒了,睡不着,正好嫂嫂有事找我。”江蕖理了下腰间垂带,说:“我自己走一趟便是,你且回房休息,不必跟着我。”

    阿眷“哦”了一声,顿了下,声音夹杂几分探究:“可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姑娘不再好好休息会儿么。”

    江蕖下意识摸了下脸,“有吗?”她出门之前特意照了镜子,并没有很明显啊。

    不料这丫头眼睛可真是毒辣,阿眷肯定地点头。

    “大概是因为做了个噩梦罢,梦到了……”江蕖中间停了下来。

    她微微皱起眉头,自己昨晚大约确实是做了个梦,可一旦醒来后,梦境如潮水般褪去,竟然快忘了今早具体梦到了什么。

    好像,除了谢源外,还有些很重要的片段被遗忘了。

    那会是什么呢——

    “嗯?”

    阿眷还等着下文,“做得是什么样的梦,很可怕吗?”

    “这,说不出来。”江蕖神色略带迟疑,“奇怪,我已经忘了。”

    乍然惊醒时,萦绕脑海地都是那一句虚伪至极,被后面离心撕得粉碎的话语,江蕖全副身心都聚结到谢源身上,不由忽略了其余的细节。

    她是因为什么重新想起当年谢源的承诺的?

    或者说,出现了什么契机、某些人,让她时隔四年,再度回想起了陈年旧事,也让她,又一次梦回那段最绝望、最崩溃的时刻?

    ·

    ·

    温惠双手紧攥成拳,握在胸前,脚步停不下来,一直在房中紧张徘徊。

    走了一会,她又觉得不能劳累身体,得赶快坐会儿,可坐下后没多久,就被心内那股焦急之余,还有种无法言说地,不停流动想要找到出口般的惊喜冲撞地迟迟不能平静。

    甫一听到江蕖来了,温惠顿时喜上眉梢,忙道:“快请进!”原先满面愁云尽散,终于念上一句:“蕖儿怎么才来?”

    江蕖见温惠模样,虽说温惠一夜未睡,却跟江蕖截然不同,温惠面带红光,精神很足,连数日前眉宇间因病而生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

    江蕖有些摸不清状况,随意猜测:“嫂嫂是有什么好事等不及告诉我呢?”

    一句随意猜测,却像是意外投合了温惠的心意。温惠抿唇不答,脸上却浮上层笑。

    这还真有好事?

    这副表情,江蕖想不明白都难,笑着催促:“到底是什么高兴的?你别藏着掖着,给人个痛快说罢。”

    “……”

    经江蕖再三催促,温惠轻咳几声,踌躇说道:“我这些天一直身子不适,原以为是受行途劳累,虽说见了几位郎中,晓得了病因,却始终有所疑虑。我以往闺中时便按长辈和嬷嬷们教养调理元气,十分将息,故而素来鲜有患疾,怎么就连这段日子稍些奔波就受不住了?”

    温惠所言,正是江蕖之前不解的地方:大户女子中,外人常言之养尊处优,则多以身娇肉贵。此话倒也中肯,只是小姐们再娇贵,再体态纤细,那也绝非似弱柳扶风的体弱之态。

    无论是温家还是江家,但凡京中有些门第的人家中,都有专人善好将息,负责调养主人的身体,除非是自幼患了不足之症状,否则很少会有久病缠身的病况。

    “所以,嫂嫂是发现了点什么?”

    “嗯。”

    “前日城里郎中看过后,说那生鱼没有问题,除了蕖儿,厨房里有两名厨子也尝食过,皆无异状。想来是我自身缘故。隔了一日,昨天将晚时他又来把脉,却告诉我——”

    温惠脸上又红润起来,犹豫片刻,终于说道:“郎中告诉我,这段时日来为何一直匮怠,是因为……我有孕了。”

    “前日船上我恶心作逆,不是因为生鱼,而是……”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内里流转着喜悦、感激和更多的情绪,“蕖儿,我原来在害喜了。”

    “……”一时半会,江蕖看着温惠,愣是没反应过来。

    “这,这是真的?”

    “当然。”温惠含笑点头,“郎中断定那是滑脉,大约已有一个月余了。”

    吃了那鱼脍,温惠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那渔夫,可却无端端遭殃,吐泻之余实在是又恼又好笑。

    孰知祸兮福倚,歪打正着,竟让温惠得知自己有孕在身!

    江蕖慢慢消化了这个震惊的消息,由衷替温惠感到高兴,温惠与江琼成婚两年,夫妻恩爱和睦众人看在眼底,可在短暂欣喜过后,随之而来地是巨大的难题。

    ——温惠方才有孕,兄长江琼却远在西境,这该如何是好?

    “这真是个好消息,看来我很快要做姑姑了。”

    说了几句,江蕖渐渐收敛笑意,“只是,嫂嫂接下该怎么做,你告诉大哥了吗?”

    “还没有。”

    沉默片刻,温惠缓缓说:“我不准备让他知道。”

    “至少,现在不可以。”

    她与江琼从未有过分离,如今远隔山川险阻,牵挂之意只重不轻。自成婚后,二人于子息上没有刻意追求,依随缘即可,然而天意难料,这个孩子给温惠带来莫大惊喜,可终究来得不合时宜。

    若是将她有孕的消息传到关山郡境,江琼怎么会不对温惠心怀顾虑?而生为将者,又岂能困于私情?实乃两难之择。

    “难道嫂嫂要隐瞒下来?”江蕖尝试说道:“纵使你有心要瞒,在武陵还好,待去到了抚城,外祖家中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必是会告诉母亲那边的,大哥知道只是早晚的事。”

    “蕖儿,你大哥那……”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温惠轻叹一声,“难道我不想亲口告诉他么?”双手下意识抚摸平坦腹部,表面上什么都还看不出来,但心底清楚这是很不一样的——这将是她与江琼的第一个孩子。

    “可突厥进犯,我这时叫父亲母亲,还有夫君知晓此事,也是不对。”

    江蕖这下大抵明白为何温惠急忙忙要找她来,估计有意要和她商讨该怎么设法隐瞒,这里除了江琚和汝行云外,只有江蕖一个女儿家,又是跟温惠无话不谈的,除了江蕖,温惠还能找谁?

    “这一晚上我都想好了,前三个月先瞒过去,等后面事态稳定,再告诉母亲他们。”

    温惠打起精神,“蕖儿,你会帮我的。”

    她似乎料定了江蕖会同意她的做法。

    “嫂嫂既已拿定主意,我自然是肯帮的。”

    温惠立即欣喜于色:“关于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另外那郎中也已交代了对外一字不提。”

    明知温惠的做法有些冒险,但于情于理,这样的处理都是最好的。江蕖无法拒绝。她想了想,也知多劝无益,最后说:“好,嫂嫂切记千万保重身体。莫要一味替大哥着想,而委屈了自己。”

    温惠还欲再言。

    江蕖则平静地打断:“这番话,如果大哥在这,也是轮到他来说的。”

    ·

    ·

    汝行云留在太守府内一日,遣下人回来知会一声,直至第二日近午才归。

    江琚几人都等着这位舅父,而温惠知道自己“病因”后,心神舒畅,纵有些许不适也都无关紧要了。汝行云看见温惠大好后,便吩咐下人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在武陵三日后,他们又到了津渡乘舟。回到熟悉的船上,阿眷显然很高兴,拉着江蕖在甲板上吹风。

    行舟逆水而上,凭借风力载行,扬起的风帆鼓满江风,竟比先前在平原上顺流行驶更为迅疾。

    区区一日,他们行过武陵、芙荭等郡,抵达云南郡界。

    云南境内水路发达比不上武陵和中州,汝行云率众人乘坐马车,而他们刚抵达岸边,便有驭夫在此差候良久。

    消磨了时日,终于临至郡治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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