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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月华清 > 第 62 章 白玉
    “这儿有意思。”

    江蕖正看到一处,忽然笑道,“让我想起了以前背《苏幕遮》时。”

    “哪首《苏幕遮》?”江琚不由好奇追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江琚当即了然,这是范文正公之词。

    “我以往总会不知觉地背岔。一念起‘碧云天’,下意识便接上‘黄花地’。再继续承接,就是‘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江蕖不仅喜欢听戏,还格外喜欢读戏词,往往不用花多少功夫,只翻看几遍,便能将里面写得好的曲段记得个七七八八。

    这样的记性如果能用在正经学问上,那就不得了了,然而偏偏是在“歪门左道”上,授课的大学士因此大有不满,于是,在他发现江蕖数次将《苏幕遮》的开篇记成《西厢记》后,这种强烈不满的情绪终于积攒到顶峰。

    ……

    至于最后到底受到了怎样的惩戒,隔着太久,江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不是罚抄一百遍书,就是抄了几百遍书,总归吃足了苦头,长够了教训,后面再不敢背岔。

    即使到现在,哪怕江蕖记不清罚了多少遍,回忆起来却犹有戚戚然。

    那大学士未免过于严苛,他自诩中正,不曲道以媚时。因不喜戏文,就连带着学生也不准读,若是学生在课业里稍微引用了里面的故事,或者在文章中叫他瞅见了点影子,当即便要大动肝火。

    江蕖被罚了好几回,觉得实在冤枉,这种事谁会刻意去留意,怎么总要怪她。

    说起来,大学士是个读书人,可这剧作难道不也是读书人写得么?——这个老学究,真是不通人情!

    ·

    江琚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一层渊源,琢磨了这两句,一个是“碧云天,黄花地”,一个是“碧云天,黄叶地”。他率言道:“确实很像,背错也怪不得你。”

    认真看了下江蕖所指的那句,江琚慢慢觉察出点不对劲来,方才只是匆匆看了遍,觉得此篇不错,便拿来给蕖儿一观,现在认真品读,竟然……

    江蕖显然同时也发现了,轻“咦”一声,道:“这句,是不是写错了?”

    ·

    ·

    宋钰清一言不发,望向不远处的女子,若有所思,但很快就挪开视线,仿佛陡然间失去了兴趣。

    “……”

    宋礼铮叹了口气,毫不意外,没有得到希望中的回答。

    世子的嘴严,他若想要守口如瓶,旁人是绝对不可能被泄露一丝隐情的。

    只是这样未免太挠人心肺,宋礼铮真的极想探明,为何世子与自己同在岭南,却对远在燕都的江节度家眷了如指掌,而且还不是男子。

    ——那是江长歇的女儿,深闺女子。

    然而纵使心中有千般疑惑万般好奇,宋钰清也不会向他解答一句。

    礼铮暗自琢磨,回想世子方才的神色,试图从中获取些微的信息。

    之前无论是宋礼铮,还是宋钰清,目光都不直接而且仅停留片刻,甚至在江蕖二人感知到之前,便悄然消失。

    或许这正源于他们自身就是最出色的的“探马”,眼睛就是先锋斥候:深谙如何才能在不引起敌军的注意下,迅捷且精准地攫取到自己想要的讯息。

    因与宋钰清关系斐然,礼铮总能敏锐察觉到对方情绪的细微变化。他几乎可以断定,宋钰清内心的感受,绝不像表面所呈现的那般波澜不惊。w~

    可他自以为了解世子,却完全不知道宋钰清与江蕖之前的交情。不过,能够认出江蕖,真要解释起来其实极为容易。

    作为过去留居京城的宋王世子,宋钰若恰好见过江长歇之女,且江蕖在这几年中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认出来并非难事。

    因此,里面唯独其中一点宋礼铮有疑。

    由于宋氏内部各自清楚的缘由,世子一直以来,选择对当年往事闭口不谈。宋冀与王妃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短短月余双亲接连逝世,其中包含怎样的蹊跷,也只有宋钰清一人才可能了解。

    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寡淡少言,不单在人前从不谈及亲生父母,就连他过往在燕京内一切近十四年来所有生活轨迹都竭力藏匿?

    既是这样的讳莫如深,那么,如今宋钰清主动向他坦言江蕖的身份,又应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宋礼铮百思不得其解。

    探究之余,礼铮忽然不知怎得,将世子眼下态度和之前在泊襄城张家时的对比起来,竟一刻间有种无言的微妙——

    念?糜虢?倚〗懔饺酥校?桓鍪遣晃挪晃剩?桓鍪侵鞫?峒啊

    如此截然不同的态度,宋礼铮哑然。

    难道说……

    宋礼铮眼前一亮——这样一解释,事态就顿时豁然开朗了!原先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也就都能解释通了。

    可是,不、不对。

    短暂振奋一下,宋礼铮理智回笼,悻悻敛了神色。

    这个猜测实在过于大胆荒谬,常人稍加推断下,便知道是根本不可能的。

    ·

    宋礼铮这厢思索,另一头也未必平静。

    “你是如何认识她?”

    不过随口一句疑问,宋礼铮得不到答案后很快就此作罢,却不知那一瞬间引动了宋钰清最深处的要害。

    如何认识的?

    雨水,废弃阁楼、荒芜杂草间生……

    沉重而熟悉的潮闷席卷而来,仿佛连记忆都侵染上挥之不去的水汽,到处都是潮湿、闭塞和死寂般诡晦,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迫切地希望有人来,又极度畏惧抵触,逃避那无可逃避的真相,反复折磨、摧残……直令人喘不过气。

    如同濒死于水面垂死挣扎,希望与绝望一念之差,全凭心智是否足够坚定。

    可生机微乎其微,留给人的选择,不过是力竭而死,或者干脆任由溺毙。

    宋钰清双手紧攥成拳,喉咙阻涩——心中悸动只是一瞬,可他想要平复下来,却需要良久缓和。

    礼铮以为自己无动于衷,却全然不知此乃作为人子不得已而为之。

    世子身为当年真相的最后知情人,万幸的是他,亦可悲可叹为何天意弄人,身不逢时的偏偏是他。

    如果能够选择,宋钰清永远不想知道这一切。

    ·

    无意觑见宋钰清脸色越来越冷,礼铮断了脑中絮扰,揣摩不透为何,却下意识关切。

    宋钰清是他堂兄,兼为宋王世子,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堂兄?”

    宋钰清点了下头,没什么表示。

    几日前办妥事宜后,他们准备动身从泊襄返回岭南,而张家正好收到杨府君传讯,张氏家主便出言挽留二人一路同行。 m.a

    宋钰清本想事不宜迟,可宋礼铮恰恰相反,张、宋两家世交,如今又多了层姻亲关系,万万不可轻易驳了面子。

    宋礼铮心中已有了盘算,宋钰清不好多加阻拦,今日到这雅集上,也是与张家作陪。

    宋钰清虽然认出江蕖,却没有告诉宋礼铮原因,也许,是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能时隔多年,如此准确直接地认出一个人。

    像吗?

    和当初长得相像,但又不是完全相同。

    看着不远处谈笑嫣然的女子,宋钰清试图从她身上还原当年的旧貌,可惜那点微末的记忆实在维持不了多久。也难怪,他和江蕖本就是陌生人。

    许多年前,浔阳江头有位琵琶女,因缘际会,得了句“相逢何必曾相识”。

    可宋钰清更愿意将其归于一种无可言说,强烈的直觉。

    停顿了会,只听宋钰清说:“你玩够了么?玩够了就先回去。”

    宋礼铮面上立即浮现几分无奈之色。

    “我……”

    他难道是来雅集上玩的?这一晚上做了什么?堂兄根本不懂。

    “算了,”礼铮半是妥协,“早知到就会是这样,我们回去。”

    ·

    说的是“哀草长堤”,形容起来却是“碧连天”,怎么看怎么怪异。

    “很明显——”

    江蕖试探说:“要么用典,要么写错了。”

    “哪有这样的典故。”江琚摇头否认。

    “我以往认识一学子,酷爱诗文,却有个怪癖,每逢人让他显露才华,总客气托辞自己无多学识,恐在众人面前露怯,故不新作只是用典。”

    江琚道:“论典故,就我所知人中,没有谁比得上他。我和他打过几回交道,涨了不少见识,也从没见过这样用的。”

    正值江琚自顾自推测,江蕖眼前突然被一抹亮色晃了一下,仔细望去,是位穿一袭海棠红的女子,衣裳颜色浓艳银红,脚下步伐略带急促,缘边数重红浪翻滚。

    “依我看……”

    江蕖目光被吸引过去,跟着那袅娜裙摆步步随行,那罗裙很快重归收敛贴合,江蕖抬头,发现红裙女子已经站定。

    她正对着江蕖,脸上的神色显现得一清二楚,说话时紧张,娇羞浮红之余,眼神却胆大直接,直直勾向对面一人。

    小姐像是拦了下,被阻拦下的两位只能看见背影,不难看出是两位年轻的公子。

    公子欲走,小姐再拦,来回几遍。

    撞见女子如此大胆之举,两位公子显得都有些意外;江蕖置身事外,不亚于看了场好戏,心中连连暗道南地民风开化,诚不欺我。

    许是她的目光太热烈,距离小姐最近的男子忽然侧了半边身子,往这边望过来。

    他动作虽快,江蕖却早有准备,状似无意低头,躲开了。江琚没注意到这一回,仍以为妹妹在听,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起兴了。

    等江蕖再抬眼时,匆匆一瞥,只看到那人白玉般的侧脸。

    “……”

    听到拒绝,小姐的眼神黯淡了些。她一落寞,一身海棠红也仿佛随之消瘦。

    可惜眼前两位不懂怜香惜玉,见她不再阻拦,当即抬步走了,转瞬间连身影也找不到。

    江琚往前翻了数页,看到那四个字后哑然而笑:“蕖儿你看,这一篇目竟还取作‘杏苑风流’,果真误了这‘杏苑’二字。”

    二哥还在说这事呢,江蕖一时走神,根本没听多少,不知他讲到哪了,就反问了句:“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江琚愣了下,才重新解释。

    “我意思是,刚才以为这首《孽海花》写得好拿过来给你看,可现在发现,”江琚语气略带遗憾,“这本文集就这样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有点疏漏,但瑕不掩瑜不是?”

    “嗯?”

    听江蕖这么一讲,江琚作势将笔墨递给她,杨公要人品鉴批注一二,但必然更愿意听到褒奖之言而非贬低。

    江蕖低头圈了一句,细想了片刻,方提笔在旁写了几行小字。

    “白玉三千雪,月溶初照人。”江蕖说,“我喜欢这句。”

    “白玉三千雪,月溶初照人。”江琚轻声重复念了遍。

    这句原是之前就想说的,现在再讲出来,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然浮现那张侧脸。

    明明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掠影,却给江蕖留下很深印象。或者正是因为难以分辨,才吸引人的好奇,越是模糊,越是极想走到他身前,看清究竟是怎样的一副面容。

    江蕖不禁有些后悔,要是当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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