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我们凰朝并无适龄的嫡亲皇子，这联姻是必须当下进行的么？”
“这事却好办，从朕几个皇姨家中选一个以皇子礼仪送嫁就是了。”明帝对此事并不在意，但话语中透露出另一重不便说出口的忧虑。
江澄瞬间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玄武的皇子要嫁进凰朝，他要嫁给谁？先帝只有一女一子，皇女就是明帝，皇子已经于前几年出嫁。明帝并无亲姐妹，让玄武的皇子嫁给亲王世女怕是玄武和其他两国不会同意，也起不到应有的联姻的作用，多半只能嫁给明帝。
他看了眼安澜，见安澜始终神色如常地教小公主练字，根本没有问到这一层，便识趣地也不提起。心中暗道安澜这几年颇为贤惠，应该不会阻止明帝纳新人，后宫中敏君多半会发点小脾气，但关系到邦国外交，估计也不会反对，英君薛恺悦与玄武高敞有灭门之仇，新人来自玄武皇室，他可能也会不高兴，但他一向识大体，应该也不会明确反对。其他人或者恩宠不足或者位分不高，根本没资格说话啊。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最强烈反对把玄武皇子嫁给明帝的居然是明帝本人。他在明帝离开后又坐了足有两刻钟才离开麟趾殿，结果在明心宫门口见到了明帝，明帝见了他一把拖住，将他带往皇仪宫。
然后他看着明帝在睿思殿中踱来踱去，口中喃喃有词：“朕一定不能把他国皇子放在自己宫中，送给那几个皇姨家的堂妹朕还勉强可以接受。”
“陛下宫禁森严，到时候再让皇后严加管束，谅那皇子再跳脱也是金枝玉叶，从小受了多少规矩教导才长大的，又是到我们国家来，人生地不熟的，他一个小小的皇子还能盗了陛下的机密去不成？”他以为明帝是怕玄武皇子和陪嫁宫人成了间谍，忍不住出言劝道。
“这跟机密没关系，朕想拘束谁，别说一国皇子了，便是玄武、白虎的国君亲自来了，朕也能困得住，管得住。朕又不认识那皇子，知他是美是丑，性情如何，朕才不要娶个没见过面的陌生男子进宫来。”明帝气呼呼地道。
“不过是个皇子，陛下喜欢就宠他些，陛下不喜欢就冷着他，他还敢抱怨不成？”他依旧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认为明帝这话说得有几分幼稚。他虽然平时颇为维护男子的权益，最欣赏的家庭关系便是像柳笙那般一妻一夫举案齐眉，可是他性情柔软，又一向宽于律人，对于姚天普遍存在的三夫四侍现象并不强烈反感。只要是不涉及暴力和虐待，在他心中就是可以接受的妻主了。所以那次在筠华殿，陈语易跟他讲“堂堂的陛下有几个后宫又怎么了”，他也是比较认可的，明帝既已有这么几个后宫了，那么未来继续增加新人，也很正常，至于不喜欢就冷着，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天下被妻主冷落的夫侍实在是多了去了，他自己不就是一个么？
明帝却并不赞成他这番话，气愤愤地给了他一个眼刀，而后骄傲地宣称道：“什么叫喜欢就宠着，不喜欢就冷着？朕是那等薄情寡义的女子么？再说了朕为何要将个不喜欢的放在宫里，朕放进宫的都是朕喜欢的，朕不喜欢的休想让朕放进宫来，朕喜欢的朕也绝不会冷着冰着的。”
“好好好，陛下是重情重义的好妻主，只是身为帝王，总有些不得已，为了国家社稷，娶个不喜欢的，也是没办法的委屈啊。”江澄只想扶额，后宫中果然都是明帝所喜欢的么？他自己未必是，从那晚听到的沈才人的歌声看来，沈才人也未必是，他肚中腹诽，面上却不挑破，依旧努力劝解明帝。
“如果是只有朕委屈也就罢了，朕委屈些也没什么，可是宫里的人会跟着委屈啊，朕不想让朕喜欢的人不开心啊。”明帝语调略缓，声音中透出浓浓的忧愁和坚定的情意。
“宫中的人怎么会觉得委屈呢？都是入了宫的人了，这点气度还是有的。臣侍就觉得多来个人，宫里更热闹有趣些。就算后宫中有人不喜欢新来的皇子，那也是该后宫中人头疼的事，陛下着什么急呢？”感知到明帝对后宫众人的在意，他其实是有点开心的，但若是明帝不肯娶别国皇子，此事却关系甚大，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劝。
“你？你当然觉得热闹有趣了，你又不喜欢朕，你自然不会难过。”听了江澄这话，明帝原本已经有点平静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江澄，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伤心。
“陛下说什么呢？臣侍怎么会不喜欢陛下？”江澄愕然，本能地出口反对。
“你什么时候喜欢过朕？你不是一直把朕当做可以实现你政治清明百姓富足梦想的帝王么？朕在你心里，真的比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更重要么？嗯，最近朕知道了，你还盼着朕灭掉玄武一统天下，盼着朕解救玄武的奴侍们，恐怕那些奴侍们都比朕在你心里更有份量吧？”明帝犀利地指控他，带着一丝嘲讽和几许不甘。
江澄再次愕然，他没想到明帝会这么直接地把心中所想说出口。他暗自思索，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喜欢明帝的，他的好友们也都认为他对明帝情根深种，所以这么些年，他备受冷落却依旧是明帝后宫中的一员，可是现在听了明帝的控诉，他忽然间有些不确定了。是不是真的如明帝所说，他把明帝当作能够实现他的人生理想的帝王？明帝只是他想要灭掉玄武的强大依靠？究竟是他对明帝的期待和仰望超越了他对明帝本身的喜欢，还是他所以为的喜欢原本就压根是君臣之情？他把他这几年尤其是最近一年的行事暗自过了一遍，发现他好像的确是把明帝当作他布满荆棘的人生畏途中最想汲取的力量最想依赖的温暖。心下不由得百味杂陈。曾几何时，似乎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对明帝的喜欢没有这么多别的因素，更为简单纯粹。可是那些记忆太过模糊，他似乎也不想记得那么清楚。
他胸中思潮起伏，面上却尽量克制，半晌方整顿思绪淡淡地对明帝言道：“陛下英明公正，受凰朝万民爱戴，微臣作为凰朝臣僚中的一员，敬慕陛下也没什么错吧。至于喜欢不喜欢陛下，真有那么重要么？陛下的后宫陛下也不是个个都喜欢啊，臣侍看陛下就不怎么喜欢沈才人嘛。”
明帝一愣，不可思议地问他道：“你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吗，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吗？还跟朕提沈才人，你以为沈才人的郁郁寡欢是朕造成的吗？他那是心里有人。”
江澄惊了，他不知道明帝究竟知道多少，可这话出明帝之口入他江澄之耳，他却不能不替沈才人辩白：“陛下听谁人说的，一定是传语讹误，让陛下误会沈才人了，臣侍与他是邻居，从未见到沈才人有何不妥之事，倒是常见他在殿中读书画画，是个性情高洁的人呢。”
明帝愤愤地道：“那年朕巡幸绍州，住在沈家，沈家让沈才人出来给朕斟酒，朕并没有动任何心思，朕当时娶玉儿还没多久，朕答应了玉儿一年之内不纳新人，结果沈家非说沈才人对朕恋慕之极，闻道朕拒了他，还用刀子自残，朕又不是铁石心肠，只得同意了。当着沈家族长的面，朕看他也笑得开心，还以为他对朕果真很喜欢。哪想到进宫后他就跟朕讲，他心里有人了，让朕别总强迫他，朕是那种爱强迫人的女子吗？朕甚至想过干脆放他出去跟他那个心上人团聚，但朕已经宠过他了，朕不知道他那心上人还肯不肯和他在一起，这事也就拖着了。朕虽然不经常召幸他了，可是朕待他也不薄啊，他的暖香殿的用度从来都是跟琼儿他们一样的，朕怜惜他心里苦，每次赏赐东西，给他的都比别人多一些，朕得了什么新鲜物件朕也一定记得给他一份。”
江澄越听越愣，初始听闻沈知柔竟然敢跟明帝直言心声，十分佩服沈知柔的率直无畏，后听明帝话语中很自得于怜香惜玉的温柔做派，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了，他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心底深处涌上来的酸涩，尽量平静地道：“原来陛下对臣侍是最不上心的，却还来指责臣侍不喜欢陛下。”
明帝一下子愣住了。
他也不说话，用力控制情绪。片刻方道：“陛下若真是不想娶玄武的皇子，最好先等玄武那边确定了联姻皇子的人选，而后要到皇子的出生日期，再派人去玄武散布消息，只说陛下找钦天监算过了，若是陛下娶那皇子，对皇子的家人不利。玄武一向重视数术，高敞疑心更重，他若疑心了，陛下这边再提出将皇子嫁于某个世女，玄武多半也就不会反对了。”
明帝点头，刚要说什么，江澄已经施礼：“陛下没别的事的话，臣侍就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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