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是一片青绿渺远的小山，冬天阴冷湿寒的山风吹打在无边无际的野草上，间或夹杂的几株鹤立鸡群的枯穗，在风中漫无目的地左右摇晃着。天空阴沉沉一副随时要下雨的模样，但原野上仍然有不少巫师，不断拖着沉重的建材幻影移形出现，又匆匆忙忙赶往前方正在铺设地基的地方。
“奥特里圣卡奇波儿村，”托纳提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人群脸上少见地露出放松的神情，“麻瓜战争后不少村民都搬出去了，魔法部和麻瓜首相商定后，最终选在了这里......”
“这片山丘还有白鼬山后面的丘陵都会拿来修建房屋。”托纳提说着指了指我们面前光秃秃的山峰，“我一直建议他们在这里种一片树林......即使村子里麻瓜已经不多了，但这样毫无遮拦，还是会带来不少麻烦——毕竟是要居住的房屋，每天怀揣着暴露的担忧可不是理想的生活状态......”
我顺着托纳提的介绍打量了一圈周遭辽阔的环境，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下被散漫狂躁的山风吹得有些东倒西歪的野草，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起从威特罗尔山庄的地牢窗户看出去的那株黑麦，“他们应该生活得自由一点，奥特里圣卡奇波儿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会关心这些。”
托纳提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一瞬间又变成了那副讨人厌的奸诈阴险的模样，“我一直想赚够了金子就和奈洛去大西洋彼岸的——听说那里可以卖给妖精房子......”
托纳提毫无征兆地停顿了下来，突兀地将那把随身携带的黑伞撑开递到了我手里，“下雨了......哦，该死的英国的天气！”
“我不需要的。”我伸手试探了一下淅淅沥沥的雨滴，对妖精眨眨眼，将黑伞递了回去。
托纳提满脸鄙视地呲着牙，“你没指望我一个人打伞的对吧——现在下雨了，我手里又有一把伞，而你又勉强可以称为一名女士......我还是比一些自以为是的巫师，明白什么叫做绅士风度的。”
“勉强？”我敏锐地抓住了妖精话里的重点，不满地将伞移开一点，任由雨滴打湿了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长袍，“你知道我还欠你两百六十个金加隆呢，如果我决定不还你了，奈洛夫人一定会非常有兴趣和你交流的......”
“所以你不打算还我了？哦，让我支付账单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什么魔鬼的尊严、古老血脉的荣誉......”托纳提慢吞吞地放缓了语调，一边和巫师们打着招呼，一边检查建筑的用料——我打赌那对于一个妖精来说容易极了，他几乎是随意撇上一眼就能认出建材的种类及市价，这导致他回忆我的那些愚蠢保证的过程十分顺畅，几乎没有丝毫错漏。
我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巫师们，无比耻辱地担心着他们听见那些我曾经说过的丢人至极的句子，“我会还你的！我保证！”
托纳提点了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羊皮纸，记下新的一笔账目，“松木......洛夫古德先生竟然选了山上的位置，风景应该会不错，但是上下山可真是......我简直不敢想象那些运动量......”
我看着这个不为所动的家伙，愤怒地剁了下脚，“巫师们都是幻影移形的，哪怕不会也可以使用飞天扫帚！”
“我倒是忘了……”托纳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仔细清点着松木的数量。
我突然想起来遍布着强大咒语的大阿尔克纳巷，咬着舌头想将刚刚的话重新咽回去，“下次见面我就还你！”
我说着烦躁地抖掉伞上的雨水，撑在托纳提的脑袋上，还是下意识地说出了那个耻辱的句子，“我保证！”
托纳提终于放弃了对于石材的研究，狡猾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奥尔菲顿小姐是个言出必践的人......但不需要那么急，也许下下次吧......对，下下次——我讨厌下一次这个说法......”
我愣了一下，最后那个短语的发音带着隆隆的尾音在脑海里回荡着。胸腔之中尴尬骄傲的愤怒连同周遭巫师们的说话声、雨水打落在黑伞上的噼啪声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突然之间疲惫又静谧。似乎过了很久，但又只像是短短的一瞬，无数嘈杂的声音划过我的大脑，然而托纳提的神色以及语气实在是太过稀松平常，这让那些感情浓烈的遣词造句都变得苍白无力难以出口。
“对不起。”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轻轻开合了一下，听到脱口而出的声音后，难受地垂下了头。我觉得自己大概是搞砸了。我们原本可以轻松地对待这件难以改变的事情，继续尊重托纳提——也许是装出来的——坦然无畏的态度，就像古代慷慨潇洒的英雄一样。但现在不能了——我把原本平静无波的氛围搅乱了。
托纳提不解地瞪大眼睛看着我，脸色却显而易见地有些僵硬，“这是为了什么？”
我思考了一会儿那些翻涌着的莫名情绪，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道，“它们是有区别的......未知和未知之间。”
托纳提又停顿了一会儿，就连悬浮在空中的羊皮纸都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沾满雨水的草地上，“那么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得承认你那天说的话可真是伤人——我是说荒谬极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只取决于结果的，这让一个人冷漠又卑鄙，而你不是个冷漠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托纳提说着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烘干羊皮纸让它继续悬浮在空中，斟酌了一会儿，非常严谨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也许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所以第二是个幸运的时间。”
“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在逼你还钱——就像是我很在乎那一点点金加隆一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僵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看着妖精满脸别扭地试图挽回愉悦氛围的模样，又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
托纳提瞥了一眼我的脸色，演技拙劣地摆出自尊受挫的狂妄模样，补充道，“我是个很成功的妖精……要知道我的咨询费每小时都需要二十金加隆呢……我真的只是不想显得很小气，很没有风度。绝对不是那些不知道每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的不切实际的人类认为的那样......哦，梅林的胡子！我们当然会见面，下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才不想见到你呢......要不是看见你在游｜行的人群里满脸的生无可恋......”
“闭嘴。”我果断地打断妖精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你是有多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我记得你以前可没有这么烦人。”
托纳提傲慢地抬起了下巴，走在草地上的脚步发出规律至极的“啪嗒”声，“烦人？要不是送奈洛去了美国，我才不会......”
妖精说着脸色苍白地闭紧了嘴巴，苍白的嘴唇上隐隐约约渗出殷红的痕迹。稍稍活跃一点的氛围突然之间又显现出令人如芒在背的剑拔弩张。
“……他答应的事情就会做到的......因为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人......”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张口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实在是如履薄冰的危险试探。
托纳提大概也有着相似的看法，安静地朝前走着，除了略微凌乱的脚步声，也不再试图开启任何话题。
我开始有些想念我们之间曾经在紧张工作之余，端着黄油啤酒彼此嘲讽的时光了。这可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尤其是对于永生的魔鬼而言。
当我们开始拥有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比起人类单纯的欣喜，我知道永恒带来的一定是对于美丽回忆的扼杀——他们会在肮脏的世界里慢慢显现出污浊功利的一面来，或者注定被时间泯灭——事实上，我认为前者比后者还要再糟糕一些。哪怕是撒旦在这里也要诅咒这种徒劳的多情，因为无论结局如何，那于我们都只会是悲剧。但却是迷人的悲剧，就像是甜蜜而不详的毒药，就像是诱人又危险的里德尔。
而现在这一切都在开始爆发，我大概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
十一月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裹挟着雨丝而来，落在草叶上的时候带起湿润的泥土味道，雨丝落在地面的沙沙声意外地令人沉醉。我不受控制的大脑乱糟糟闪烁着无数悲叹，不知不觉站在原地盯着远处在雨中劳作的巫师们，双腿慵懒得一步都不愿意迈开了。
“你知道隔着这些距离我也能认出材料和加工工序的——妖精与生俱来的能力。说实在的，对于不少魔法器件，隔着盒子我都能感觉出来那是什么......”托纳提终于开口说道，也停下了脚步，一边故作轻松地吹虚着自己卓越的工作能力，一边真的隔着一英里的距离准确高效地进行着工作。
我几乎一眼就从远处的人群里认出了韦斯莱家族那头扎眼到过目难忘的红头发，被吸引一般看着托马斯拉着自己的妻子，在一块木牌前笑着讨论些什么。
“那是托马斯·韦斯莱先生和邦尼·韦斯莱夫人——你应该不认识......韦斯莱在国际魔法贸易标准协会工作，那里负责贸易令的签发，应该是得罪了不少人......”托纳提做完手里的工作也顺着我的目光超那一对和阴沉沉的雨水格格不入的夫妇看去，“他们把房子抵押贷款，买了不少债券......还有更加靠近村子的地方，迪戈里先生也是......但这些人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很多巫师甚至申请不到低价适用房......真不知道那些人晚上要睡在哪里......”
托纳提的话让我想起翻倒巷破破烂烂的酒馆里被埃弗里蛊惑的人群，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不喜欢虚与委蛇。”我打断了托纳提的唏嘘，“我知道你对待工作有多么严谨。所以，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妖精沉默了一会儿，布满褶皱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你总是喜欢怀疑所有事情吗？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是谴责你们这些始作俑者，带你们看看自己酿成的恶果，企图让你们幡然醒悟？还是卖弄可怜，企图激发你的同情心，然后策反你，试图让你放我一马？”
“我很清楚这些事情的决定者在哪里……我只是来带你看看真实的巫师们的生活——不用勾心斗角，不用胆战心惊、小心提防的那种——正常的、没有强大力量和财富的巫师，他们的生活还有我的生活.....”
我被妖精话里浓浓的鄙夷狠狠噎了一下，原本平静安宁的雨水声音顿时喧嚣刺耳难以忍受起来，让人忍不住目光飘忽四顾。但该死的韦斯莱的头发可实在是太令人难以忽视了。
他们大概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两个人拿起魔杖在木牌上刻花着。但我的视线刚好被韦斯莱夫人明黄的身影挡住了。
“他们商量了一周，终于决定叫这个新房子陋居了……真是个毫不自夸、恰如其分的名字啊……”托纳提短促地笑了一生，挥手将羊皮纸卷好放进了皮包里，“他们和我——哦，是和每一个路过巫师说过——打算这里修一座花园。韦斯莱夫人想要在花园里挖一片湖——那得准备不少驱除地精的魔药了……那种东西最喜欢这样的花园……”
托纳提喃喃起远处的情形，脸上的神色重新柔软下来，“我告诉过他们如果要将更多的钱花在花园上的话，房子也许就只能修一层了，但他们看起来有着自己的打算——我希望不是直接拿悬浮咒添置房间，那会是无与伦比的灾难......”
“为什么？”我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问道。
“啊，大部分巫师并没有你或者那位大人展现出来的对于魔法精准的控制.....你可以想象一下，将数吨重的房子堆到房顶上——如果没有塌掉的话，会是非常具有现代艺术感的造型......”
托纳提被自己描绘的画面逗笑了，等到终于驱赶走脑海里奇怪的画面，平语调重新平静下来，但在雨声里却有些孤独的意味，“很美啊，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韦斯莱夫妇未来的“陋居”还是别的东西，但无论那是什么都让人心旷神怡，只想吐出一句回答——“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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