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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抚宋 > 第十五章:心意
    七娘曾经听人家说过,在古代巫书的记载中,乌鸦是死亡、恐惧和厄运的代名词,因此为百姓厌恶,而比起乌鸦,百姓更厌恶的是乌鸦嘴,好事说不准,坏事一说就灵。

    孟霞舟虽然不是乌鸦,但他的嘴,却实打实的是张乌鸦嘴。

    昨夜在雨声与涛声的双重冲击下,七娘满怀心事入睡,睡梦中见到了一些过去,睡得很不安稳,导致醒来时颇有些憔悴。

    她这样憔悴的容颜,正好去拜祭祁清商。

    她出门的时候雨刚好停了,地上泥泞不堪,本来以七娘的功夫,她大可以避免自己溅得一身泥土,但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公孙雁书,她现在只愿做个普通的女孩子。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走在下过大雨的道路上,被溅了一身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其实七娘若能想通,她就该明白,人活一世,也跟走在下过大雨的道路上是一样的,不论你是否是一个普通人,都是不能避免沾一身泥,试问有谁能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

    七娘揣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祭品跟香烛,孟霞舟被她打发去沽酒。

    祁清商并不爱喝什么春水酿,他最钟爱洋河大曲,洋河大曲属浓香大曲白酒,酒液澄澈透明,酒香浓郁清雅,入口鲜爽甘甜,口味细腻悠长,最重要的是,洋河大曲以闻名的美人泉之水酿造而成,所以成了祁清商的最爱。

    但七舟酒馆并没有洋河大曲,小酒馆里都是七娘随手酿造的酒,有的好喝,有的能喝,有的难喝到死,因此孟霞舟就被七娘赶着去沽上一坛洋河大曲回来。

    闽中郡里最好的洋河大曲,在榕州城,以孟霞舟的功夫,或许半天就能返回,时间还算不上太晚。

    七娘为祁清商建的衣冠冢在西方岭,里面埋着他的佩剑。

    点上香烛,火焚黄纸,香烟袅袅中,七娘又听见了那阵清脆的铃声。

    “叮铃叮铃~”铃声从远处传来。

    随着铃声,还送来一个女子哀戚绝婉的声音。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叮铃叮铃~”哀哀戚戚的声音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飘来,哀戚中又别有风流韵味。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个绰约聘婷的身影,撑着一支油纸伞,面容遮在伞下,只能看得见她的下巴和一双唇,唇如桃花,粉艳天下七分风光,唇边一颗美人痣,端的风流无边。

    她轻移莲步,看似缓慢靠近,实则不过片刻,已从远处到了身前,掀起香风阵阵。

    到了身前,才看见她一双眼,羽睫下温柔如春水荡漾生波,眼角浑然天成一股潋滟,胸前一双玉乳更是呼之欲出,束住纤细腰身的锦缎末端系了一个小巧的铃铛,群袂只到膝上,露出一双光洁如玉的小腿,赤足踏在地上,但又不染纤尘。

    竟是凭借高明轻功凭虚而立。

    七娘没有转身,背后空门大开,背对她,不为所动。

    女子道,“三妹如今越来越沉稳了,听见一个已死之人的声音,竟然也不觉得慌乱错愕。”

    焚尽最后的纸钱,黑烟缓缓散去,七娘这才开口道,“活人可以装死,死人可以复活,真的可以是假的,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可见这个世上的事根本没有那么绝对,很久不见了,二姐。”

    女子听闻这声二姐,嫣然一笑,“好三妹,你还肯唤我一声二姐,这让我非常欣喜。”

    七娘道,“你在昨夜就出现了。”

    “你太慈悲了,完全不似以前的你,当时你杀我为你姐妹报仇的魄力去哪里了?”女子伸出手,柔荑宛如凝结的霜雪,白的近乎透明,接住了被风卷起的黄纸,“你能替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杀死与你金兰结义的二姐,为什么却放过杀死小六弟的凶手,你不认为,你替他建的这座衣冠冢,分外可笑么?”

    七娘一顿,自从昨晚隐约听到那阵铃铛声,事情的发展已在意料之中,当年本该死在她手上的人,根本没事,现在还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女子见七娘不说话,自顾自说道,“也罢,小六弟的仇,我替他报了,也省得他除了三姐,谁都不记得,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七娘道,“我已不愿再多做杀戮。”

    女子笑颜更胜春花,温柔醉人,得她一笑,天下风光也要黯然,“三妹啊三妹,你怎么越活越天真了,你真以为退隐之后,你杀的那些人就算了吗,你的债就还完了吗,想不到过了十年,你竟然比以前还要天真,日子是过到狗肚子去了么?”

    女子的声音美妙堪比黄莺,话却说得一句比一句还要刻薄。

    七娘知道她此回出现,绝不是为义弟报仇这么简单,她既然这么精准地找上门来,可见她早就调查好了一切,甚至有可能就是她,传递来错误的消息。

    女子又笑道,“三妹,你就是心思太重了,难道我不能单纯找你叙旧吗?”

    七娘道,“二姐纡尊降贵,小妹无任欢迎。”

    女子大笑了起来,猛然逼近七娘,不差一寸的距离,“公孙雁书,面对一个本该无辜死在你手上的人,你如此镇定,是因为孟霞舟吗?”

    七娘还是很镇定,“二姐是不是忘了,我的依仗从来不是任何一个别人。”

    女子又退回原来的位置,眼波看起来也还是很令人迷醉,“不错,公孙雁书,不会依仗任何一个别人,你有幽花诀,当年你就是用这招杀了我,再加上惊涛帮救孟霞舟那一次,我很好奇,你现在还能用几次?”

    七娘道,“这就是二姐要同我叙的旧吗?”

    女子又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孟霞舟的来历吗?”

    七娘道,“不知。”

    女子道,“他不曾对你吐露过吗?”

    七娘道,“不曾。”

    女子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你爱上的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吗?”

    七娘道,“我爱他,只因他是他。”

    “公孙雁书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啊~”女子倏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纸伞一转,霎时又飘然远去。

    “三妹,你的春水酿要记得也为二姐留一壶啊~”

    细雨沾湿了七娘的眉发,倏尔,她扬手飞出一道暗器。

    暗器射入树林中,林中枝叶一阵摇晃,又重归宁静无声。

    七娘又静静等了片刻,这才回转七舟酒馆。

    孟霞舟还没回来,但是七舟酒馆里,坐了两个小酒鬼。

    一个是少华,一个是陌生的少年。

    再看到少华,七娘都有些恍惚,恍惚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少华一脸委屈,“七娘姐姐,这个小混蛋,骗我欠了他一大笔钱,非要跟我回来。”

    七娘端详对面的少年,相貌平平,不过中人之姿,但是眼角压着一股阴鸷,倒反而显出几分惊艳的容色。

    七娘问少华:“你欠他多少钱?”

    少华咬得嘴唇发白,不敢说话。

    七娘摸摸他的头,不知何时这个名叫少华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初将季无常的人头扔在她脚下的杀手,而是变成了朋友,七娘随口问道,“总不会是六十万两黄金么?”

    少华惊奇道,“七娘姐姐,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七娘心里一沉,这个数字到不是她随口胡诌,而是当日在地下钱庄之时,叶秋枫就是用这个数字要买孟霞舟的眼睛,而这个少年正好赢了少华这个数,难道这真的是巧合吗?

    少年道,“你在猜,我知道多少孟霞舟的事情,你也在猜,为什么孟霞舟现在还没有回来,从榕州到月港,以孟霞舟的本事,早就该到了。”

    七娘道,“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我听说你会酿酒,你酿的酒,有的好喝,有的能喝,有的简直难喝得要命,”少年道,“我就想试试你酿的那种,难喝得要命的酒。”

    少华:“……”

    七娘道,“你是需要难喝的酒,还是要命的酒?”

    少年顿了一段,道,“我想要能忘记的酒。”

    七娘大概懂了,提了一坛酒出来,“无论这坛酒能不能符合你的要求,它都价值六十万两黄金。”

    少年抚掌击节,“他孟霞舟一对招子能值六十万两黄金,难道你公孙雁书酿的酒值不了这个数么?”

    七娘到了两杯,一杯推到少年面前,少年一饮而尽,随后醉得不省人事。

    少华惊讶地咂舌,七娘举起剩下的那杯酒问少华,“要试试吗,一杯价值六十万两黄金的酒?”

    少华突然变了脸色,慢吞吞地坐到了七娘对面,声音变得嘶哑低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不是少华,少华已经醉了,他才是真正要来讨酒的人。

    “破绽太多,懒得说,”七娘放下酒杯,“不如你先说你的。”

    少年撕下假面,“你有兴趣听完我的故事吗?”

    七娘不可置否,“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讲完。”

    少年道,“很简单,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孤儿,同他的养母有了背德之欢,你认为他们能不能在一起?”

    七娘道,“我的认为,不能作为判断的依据。”

    少年苦笑,“公孙雁书,果然像传言中说的那样,心性坚忍,言辞无情。”

    七娘盯着他,“你既未满十五,又从何处听来公孙雁书的传言?”

    少年饮下那杯酒,也如少华一样,立刻醉到不省人事。

    七娘的耳边,又响起了那阵清脆的铃声。

    她静默片刻,自言自语道,“第三杯,就不知道要卖多少黄金了。”

    话音一落,七娘的眼前已经坐了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正是七娘刚刚见过的那位。

    七娘要管这位女子叫一声二姐,江湖中人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玉宫主,久而久之,众人都不记得,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玉尤骨。

    江湖从来不缺美人,但能可令人记忆深刻的美人则少之又少,玉尤骨便是其中之一。

    据传在她十五岁及笄之时,与父亲背德交欢,气死了自己的亲娘,之后被一个老魔头掳走,学了采阳补阴之术,虽然年近五十,却仍然如少女一般青春动人。

    玉尤骨突然现身,一举一动夹带十分风情,无一不令人目眩神迷,与这个破旧的小酒馆丝毫不搭,她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廉价的地方,她应该踩在铺满黄金的宫殿,等人将用夜光杯装着的葡萄美酒奉上,而不是端起眼前这个好像还没有洗干净的酒杯。

    玉尤骨道,“依我看来,三妹这杯酒,不如也卖六十万两黄金吧?”

    七娘道,“二姐愿意出到这个价?”

    玉尤骨道,“不如让孟大侠出,他一双眼睛,正好值这个价。”

    七娘道,“他在哪里?”

    一直不见孟霞舟的身影,七娘约莫是猜到了,现在孟霞舟大约陷入身不由己的险境。

    玉尤骨道,“自从江湖上第一次出现孟霞舟的名字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十年了。”

    七娘道,“差不多。”

    玉尤骨叹息,“听说有很多想要杀他的高手都折他手里,不知道这次他能不能挺过去呢?”

    美人叹息,简直令人心碎。

    换了任何一个男人,必定都舍不得叫她那好看的眉头皱起。

    只是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清醒的女人,和两个醉死的少年。

    七娘道,“六十万两黄金。”

    玉尤骨挑眉看她。

    七娘道,“我赌他一定能活着回来。”

    玉尤骨缓缓点头,“好三妹,我愿意答应你的赌约,但你的六十万两黄金何在?”

    七娘道,“诚如刚才所说,他孟霞舟的招子值这个数,我公孙雁书的酒,难道值不了这个数么?”

    玉尤骨道,“你现在是以公孙雁书的身份跟我说话?”

    七娘道,“正是。”

    玉尤骨站起来,居高临下,盛气如美貌一般凌人,“那你可还记得,公孙雁书欠我玉尤骨一条命?”

    七舟酒馆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一片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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